“正是。”
“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
“是的。”
“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
“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
“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
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吸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入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
“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
“是密法。”
“密法?”
“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
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入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
“是吗?”
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
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大唐长安此地,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空海本身也深谙这一点。
然而——日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日本却付诸阙如。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国太过辽阔。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日本国不是更适合吗?
“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日本国却不然,日本国更需要空海。”
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也许是吧。”
处身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禁如此响应空海。
顺宗皇帝肯定空海这番话。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感激不尽!”
说毕,空海俯首向顺宗深深一鞠躬。
因此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日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满二十年。”
此乃事实也。
空海以留学僧身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身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满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这是日本国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订下的约定。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二十年光阴,几乎是人生的一半。”
“嗯。”顺宗点点头。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国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
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日本国,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日本国会否有船来迎接——”
思及日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道理上,如果目的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满二十年,也应该早日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日本国来船。”
“嗯。”皇帝点了点头。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性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满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日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宫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密法吗?”顺宗问。
“正是。”空海颔首。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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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去青龙寺吗?”
“尚未。”
“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
“是的。”
“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光阴不待人哪……”
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空海对此十分明白。
“我会赶快行动。”
空海回答道。
〔五〕
空海来到青龙寺,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西明寺数名僧人与空海同行。
志明和谈胜也一道前来。
青龙寺位于左街。
左街的新昌坊。
新昌坊四周,杂耍场、酒肆等店家栉比鳞次排列。
空海走过杂沓的道路,在一片新绿中穿越青龙寺山门。
头顶剃得净光,身裹新衣,脸上带着宛如未经世故的容颜,空海跨步走进密教的圣殿。
空海的来寺,惠果早已知晓。
惠果也像孩童似地喧闹,同寺中僧人一起到山门迎接空海。
惠果和空海,不知听过对方的事多少回了。
对此邂逅,彼此早已期待多时。
乍见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大好、大好!”
意指“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空海在日后的《御请来目录》中,曾如此记载此次的相遇:和尚乍见,含笑欢喜日:“我待汝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
“我之性命,今已将尽。”
自己的余命,所剩无几了——惠果如是说道。
对来自日本的留学僧,惠果竟爽快地说出如此重大之事。
惠果的弟子们均深知此事。
惠果余日无多了。
他的身体本就欠佳,为了守护顺宗脱离诅咒威胁,余命更经消磨减损。
然而,惠果亲口说出此事,弟子们也是头一次听闻。
不过,惠果并不悲伤。
见到空海,惠果宛如孩童般欢天喜地。
“空海啊,此时此刻,能迎接你到青龙寺来,真是太好了——”
吐蕃僧凤鸣站在惠果一旁,微笑地凝视着空海。
〔六〕
密教的传承,不靠经典或书写。
而是由师父直接为弟子灌顶。
可说很有些慌张的——惠果迫不及待地为空海灌顶。
密教分胎藏部、金刚部两大系统。
大日经系密教和金刚顶经系密教,也就是分别简称为胎藏界、金刚界这两大系。
惠果授与空海的,便是这两大系的灌顶。
此两部密法,是在天竺——印度各自发展而成的思想。
两部密法经由不同路径,分别长途跋涉来到长安,而首度集此两部密法之大成者,惠果是第一人。
惠果由不空传授金刚顶经系密教。
大日经系密教,则是天竺僧善无畏弟子——新罗人玄超所传授。
惠果数干余名弟子中,同时获传此两部密法者,目前,仅有义明一人而已。
空海入唐之时,义明已染病在身。
义明所染的是来日无多的重病,如果惠果和义明都撒手归天,金刚部、胎藏部两部密法将会失传。
当此之时,空海出现在惠果眼前。
此时,空海在长安所做的事,可说是一种奇迹。
空海首度站在惠果面前时,便已具备足够的知识能力,可传承此两部密法。
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空海不仅是传承此两部密法的资格者,同时早已拥有此两部密法了。
之后,只需依循密教系统,举行传法仪式即可。
传授密法,修习汉、梵两种语言不可或缺。
空海和惠果首次会面时,便已能随心所欲驾驭此两种语言。
梵语——亦即古印度雅利安语。
空海在日本期间,便精通汉语。梵语也是在日本开始学的,来长安大约半年,梵语已能运用自如。
空海曾在《秘密曼荼罗教付法传》里,记载此事。
醴泉寺的僧人般若三藏是空海的梵语师父。空海这人,依其性格,只要在路上遇见天竺人氏,想必都会上前搭话,努力把梵语学得更精通吧。
汉梵无差,悉受于心。
唐语和天竺语没有差别,均融会贯通在空海内心——有关空海的语言能力,惠果曾如此评价。
当然,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能力,即使空海再有才能,即使自己余日已不多,如此短促的时间内,惠果还是不会传授密法给空海的。
六月,空海接受胎藏界的灌顶。
七月,接受金刚界的灌顶。八月,授与密教界最高阿阁梨证位的传法灌顶,由惠果传承给空海。
〔七〕
当时的逸事,也流传至今。
灌顶时,会举行被灌顶者的掷花仪式。
被灌顶者双手合掌,竖起双手食指。然后将花插在竖起的食指间,再将此花掷向“曼陀罗”之上。(译注:曼陀罗,佛教徒所筑方圆土坛以安置诸佛尊以便祭供观修的地方。为梵语mandala的音译。意译为作坛、坛城。一般不筑造土坛,只采用图案形式。)此时,掷花者蒙住双眼,由师父引导至放置曼陀罗的灌顶坛中。
因此,究竟花落何处,本人并不清楚。
投掷的花落在哪尊佛像上,那尊佛便成为掷花僧侣一生的念持佛。
六月,金刚部灌顶之际,空海所掷的花,落在正中央的大日如来之上。
此时,空海亲自摘取青龙寺庭院盛开的露草,作为投掷之花。
掷花之时——
“噢——”
叫声响起。
搞下眼罩一看,紫色小花正落在金刚部的大日如来之上。
“以前,我是落在转法轮菩萨——”
惠果对空海如此说道。
七月胎藏部灌顶时,空海所掷之花,也是落在胎藏界曼陀罗图正中央,大日如来之上。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惠果高兴地说。
因此,空海灌顶金刚部、胎藏部,两部的念持佛均为大日如来。
〔八〕
八月,空海接受传法灌顶。
灌顶——一如其表面字义,虽是白头顶洒水,此传法灌顶却非普通灌顶而已。
除去两部灌顶,密教的灌顶,还分成三类:结缘灌顶。
受明灌顶。
传法灌顶。
所谓结缘灌顶,非仅对僧侣施行。只要信徒要求,也可对在家信众举行此一仪式。
师僧手持瓶中香水,对着登坛受灌顶者头顶灌注。
受灌顶者即使对密教知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
受明灌顶,仅针对僧侣或行者、佛门中人施行。
然而,此灌顶并不是传授密教的一切。此灌顶所传授的,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第三种灌顶,才是最高位阶的灌顶。
此一灌顶,是将所有法授与给对方的灌顶。
此传法灌顶仪式结束时,“犹如泄瓶。”惠果对空海如此说。
就像装在一只瓶子中的水,悉数倒入另一只瓶子中一般。空海啊,我已经将一切都传授给你了——而且,惠果还授与空海“遍照金刚”法号。
所谓“遍照”,意指“普遍映照”;“金刚”是指“钻石”,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意谓此本性永远不坏。
所谓“遍照金刚”,也就是大日如来的密号,惠果竟将此密号授与肉身僧人的空海。
此举等于说——空海是大日如来。
惠果的弟子有数干人——撇开这些弟子,包括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他连传法灌顶也授予空海了。
目前为止,惠果弟子中尚无一人得授三种灌顶。
并且,空海来到青龙寺拜师,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还是个异国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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