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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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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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

“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二〕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呐,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

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

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

空海说道。

“这么多——”

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

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拋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分——”

白乐天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

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

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

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

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

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

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

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

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

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

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

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

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

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

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

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

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

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

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

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

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

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

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三〕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

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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