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碧落换了郑重神色,紧握了他的手,目中也全是留恋之意:“阿弟,此后家中大小事务,阿娘阿姐们,就全靠你了!”她拍拍少年尚嫌稚嫩的肩膀,嘱托之意甚重。
还未嘱咐完,守门的仆人飞奔来报,门外有天使,宫中传召。
何氏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想过有一日宫中会有人跑到自家门上来传召,她目露惊骇,拉着林碧落的胳膊便要将她藏起来,“就……就说三姐儿不在……”危机时刻,急中生智,朝前来专讯的仆人嚷嚷:“就说三姐儿出城去了……”
林楠也慌了神,跟何氏一左一右扯着林碧落便要藏起来,扯了两下只觉林碧落纹丝儿不动,何氏急的流着泪催促她。却不防林碧落挣脱了林楠的手,又一根一根将何氏紧攥着的手指扒开来,面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阿娘,请恕女儿在此别过!”跪下来,端端正正朝着何氏磕了三个响头。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宫,也不知此后与何氏还有无见面的机会。
何氏顿时急的大哭,软软坐到了地上,扯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耳听得院子里已经有脚步声响起,林碧落抓着何氏的手,急急嘱咐:“阿娘,我若是再也回不来,带回来的包袱外加你给我的,都想办法送到边陲去,留给……他们去过活!此事你与周大娘相商。”
房门砰的被推开,门口立着一队禁军,银甲闪亮,打头的是位容长脸的中年宦官,盯着房里哭成一团的母子,以及镇定到面无血色的少女开口:“宣圣上口谕,召林三娘子进宫。”
林碧落掰开了何氏死死抓着她的手指,起身来整整衣衫,“公公头前带路。”竟是再也没回头看一眼,随着那位中年宦官而去,夜风寒凉,何氏爬起来追出去,但见夜风吹起她的裙裾,纤秀少女腰背挺直,一步步从容走出去,像过去每一天离开家门上学,像过去每一日与她暂别。
何氏顿时悲从中来,“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直哭的撕心裂肺。
林碧落一直走出林家院门,因着年节,街上铺面大门前面都悬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红色的光芒照耀在她脸上,倒将她苍白的面孔染上了红晕,苟有德瞧了一眼,只觉少女的眸光亮的惊人,玉颜清眸,丽色无双,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
“容姐儿,请吧!”
他伸出手来,拿腔拿调指着林家门前停的马车,心中暗道可惜了,这么一位美人儿,竟然马上便要落个不好的下场。
林碧落上了马车,苟有德也尾随而上,见她上了马车之后,安静的坐于角落,心中忽生出邪念,待得马车走动,涎笑着朝林碧落伸出手去,嘴里轻语:“若得咱家在圣上面前说上两句好话,容大姐儿必定能留一条小命儿。”
想她不过稚龄,花样年华,哪有不怕死的道理。
眼瞧着苟有德的手要伸到她胸乳之上,林碧落抬手用尽了全力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毫无防备的苟有德便被林碧落扇了个正着。
“你——”
“我堂堂康王府后裔,哪怕今日命在旦夕,也轮不到你一个阉人来折辱!”从知道身份的那一刻至如今,这是第一次,林碧落毫无顾忌的向外人宣称她的真实身份。
苟有德捂着脸,完全不敢置信!这女子此刻竟然还不知巴结他,还敢逆着他来。
马车里,少女双目冒火,竟是惊人的美丽,可惜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粗俗非常,直戳苟有德最后的那点可怜的男性自尊:“公公连裤裆里那玩意儿都没有了,还要做出这般急色的样子,这趟差使你大约是不想交了吧?”
苟有德脸上阵青阵白,直气的肝疼。
自他在御前当差,还有谁敢直揭他的短处,而且是这般的直截了当?!
便是连翁鹏那种的朝廷命官,明知他是个太监,只要张口讨要,便连亲生闺女也舍得送出手,他何曾见过林碧落这种人?!
吃了她一耳朵,只觉半边脸辣辣的疼,此刻已经肿起来了。他一会还要去御前交差,原本便想着半路上可以悄摸声儿吃两口豆腐解解馋,反正待这容家大姐儿下了天牢,也没什么命活着出去了,白白放过这般美人儿当真可惜,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想到待她下了天牢之后,自己可另行想法一偿所愿,又可解恨,苟有德恨恨坐了回去,阴阴一笑:“只盼着容大姐儿永远如今日这般威风!”
对面的少女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马车驶的极快,从承德门进宫之后,苟有德便下了马车,头前带路往乾福殿而去,林碧落紧随其后。
到如今已经惧无可惧。
事未临头之时,她常忧心身世曝光,如今连这太监也呼她“容大姐儿”,她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就好像等了许久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下,除了未临的痛意之外,还有长久以来提心吊胆的疲累之后的解脱。
远远临近了乾福殿,只觉灯火灿烂,来往宫人穿梭,到了殿门口,有个年长的圆脸太监迎了出来,瞟了一眼低着头的苟有德与他身后的小娘子,匆匆进去回禀,不多时便转回头来,宣他二人进去。
今日本是宫中宴饮,宴罢之后,今上便将楚将军父子,虞传雄夫妇留了下来,其余官员携眷回家,便是虞世兰也被宫人引出去了。
乾福殿里,烛火高照,苟有德低着头进了殿,林碧落在他三步开外,进得殿来,眼角余光只见除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英武男子立着,座上有一陌生的中年男子,略带病容,又有虞传雄夫妇以及楚君钺在此,心中忽生出不忍来。
——她从来不愿意带累了谁,可惜最终还是被带累了。
林碧落的礼仪是义成郡主亲自挑了嬷嬷培养的,毫无差错不说,事到如今她反生出无畏的心来,与今上见过了礼,只听是头顶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
她缓缓抬头,目光坦然从容,与今上对视。
今上原本听说她自小养在市井百姓家中,只当必是小户人家畏葸不前的性子,哪知道见了其人才知自己所思有误。眼前的小娘子目光清正如水,跪在那里不言不动,腰杆却挺的笔直,这禀性气度,分明是当年容绍的样子!
今上心中忽生出趣味来。
“今年几岁了?”
“禀圣上,民女今年十四岁。”
“是有十四年了……”今上一叹,先太子被贬也已经十四年了。他们兄弟竟然已经十四年未曾相见。
“容大姐儿,为着护你,你可知道你姨父姨母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便是你那养母一家,也难逃干系。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他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商量语气,虞传雄却暗自心惊。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深有体会。
今上初登帝位,在朝中大清洗的时候,多少官员身家性命乃至阖家满门的命运就是在这般云淡风轻的语气下改变的。
“臣死罪!”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齐齐跪了下来。
当初接了林碧落回来,义成郡主便料到或许有一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今上自病后少犯杀戒,况林碧落只是个姐儿,又自小抱养在外,难成气候,今上念在过去的情谊之上,定不会要了小丫头的命,至多罚他们夫妇一顿,以示惩罚,倒可让林碧落借此机会立于人前。
自来圣心独断,最忌臣下猜测,但所谓唇齿与共,当君上的哪怕再狠辣,也有几个倚重的臣子。处理起政事来,总还要侧重于心腹重臣的意见。
虞传雄与义成郡主都是在之中立足之人,接了林碧落返家之后,二人早已商议过此事。只觉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失了圣心一阵子。可是考虑到今上身体日渐不好,国事全凭朝中重臣处理,这种情况下他反不会下辣手,林碧落反而是安全的。
又或者今上身体不好,他也未必有机会知道此事……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旧事未见得有哪个新帝愿意翻起来,再去招人诟病。
说穿了便是她急于补偿的心理占胜了一切,又怀着侥幸心理,这才失于应对。
林碧落深深叩下头去,清脆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陛下慈心!当年民女不过襁褓小儿,哪怕追随于父母流放,必定死于半途,姨父姨母对此毫不知情,民女养父养母一家只是念及阿母旧情,这才收养了民女,他们对朝中之事分毫不知,只为全了自己忠义之心,求陛下明鉴!民女年已十四,却从不曾承孝阿父阿母膝下,陛下或杀了民女或将民女流放边陲,只盼能宽恕姨父姨母以及民女养母一家!”
她这句话说完,从来刚强至极的义成郡主眸中忽涌起泪花,惊呼一声:“求陛下恕罪!她只是个孩子!”说着重重磕下头去!
这种时候,其余的话皆是多余,虞传雄亦随义成郡主磕下头去。殿中只闻得他们夫妇俩磕头的声音。
楚君钺垂在两侧的手紧紧的握住了,下颔抿紧,唯有楚老将军心中叹息:容绍之女倒是个刚强的,想一肩揽了此事,倒颇有乃父之风!
他以前只知楚君钺恋上了个商户女,最后求亲被拒,今日被圣上留在殿中,还有几分不解,不明白何以被留下。林碧落未进来之时,圣上提起容绍,又提起义安郡主所生的女儿,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已经跪头告罪,楚老将军才有几分明白。
感情兜兜转转,他家三郎恋上的倒是容绍之女!
他从不曾见过容绍之女,如今倒有机会瞧个清楚,不由惋惜:倒是个好孩子,堪与三郎匹配,可惜了……
“容大姐儿,你心中可真如此作想?无论何种罪名,自己一力承担而不连累旁人?”
“民女只求圣上宽恕其余人等,一切罪责只在民女身上!”
林碧落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心中却平静无比。
从来没有如此刻,她心中这般的宁静。
“求圣上饶恕她,臣愿以身上军功来保她一命,求陛下饶恕她!陛下曾问起过臣的亲事,臣曾经说过,要挑一可心可意的女子为妻!陛下,她便是臣挑中的妻室!”楚君钺忽跪了下来,楚老将军只能假装没看见,默默的往旁边扭过头去。
今上唇边掠过一抹笑意,忽尔便没了,直瞧的一旁悄悄旁观的苟有德心中一惊——圣上这是准备放过容大姐儿了?
怎么可能?
圣上从小到大,几时容得臣下欺瞒了?!
他捂着自己的脸,只觉隐隐作烧,目光盯着跪在下面的林碧落,脑中已经想了千百个折磨她的法子。
“容大姐儿,楚三郎求亲,你以为如何?”
楚君钺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跪在那里的林碧落,只盼着她能抬起头来瞧一眼自己,能看得见他眼里的急迫。
他原来是准备放她走的,只等将来情况稳定,再想法子让她们全家返京,二人总归有团聚的一日。
哪知道情况有变,倒袭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便是殿中的义成郡主与虞传雄听到这话,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楚家算是陛下嫡系,楚老将军手握东南兵权,在圣上心中举重若轻,他们夫妇与楚家联手保林碧落,想来是能够保下来的。
跪在那里的少女并不曾抬头,只吐出一句话来:“民女自知身份尴尬,高攀不起楚少将军,只盼少将军将来得一佳偶,举案齐眉!民女只求陛下赐罪,恕了其余人等的欺君之罪!”
楚君钺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