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在虞世莲耳中真是刺心。
偏一会儿她们便回宿舍去换骑马装,虞世莲又不上射艺课,只能干看着她们打成一片,都来取笑林碧落只会放空箭。
待得众人走了之后,虞世莲才离开了教舍,在书院四下转悠,偏生遇上了阎文。
待她别过阎先生,独自走在寂寂的书院里,只觉到处是一片雪白,心念一动,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向上射艺课的训练场上走了过去。
拐过几座被巨树掩映的校舍,走过九曲回廊,便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训练场。这条路虞世莲曾经走过一次,只是走到中途却又放弃了。
现在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却有几分茫然。
正在愣神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只当是哪个同窗去上射艺课结果迟到了,猛然转头,却发现远处走来一名气宇轩昂的年青男子,面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个人便似雪地里行走的尖刀,透着一种凛冽的寒意。
她心中巨跳,立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轩昂的男子阔步走了过来,渐渐靠近,目光只随意往往她身上一瞟,似瞧着路边花树山石,毫无出奇之处,就那么轻轻巧巧的瞟了一眼,便越过去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势很是特别,轻快而迅捷,像一头猎豹在空无人一人的雪地里觅视,步子优雅缓慢,却带着天生的威胁。还有他深寒幽黑的眸子里,似有刀锋般的寒意,虞世莲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栗,于颤栗之中却生出一种意欲柔软顺臣服的念头来……
她曾经夜里梦里都想要遇见这样张扬自信的儿郎,千金一诺,值得她托付一生,而不是像她的阿爹虞传雄这样子的文人政客,在妇人堆里打滚,左摇右摆,始终不肯为一个女人停留。
虞世莲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龙行虎步,黑色的大氅随着他的走动仿佛也带着凛人的气势,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她眼睁睁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尽头,一路只留下他走过的脚印,有寒风轻轻卷起积雪,那脚印便浅了一些,再浅一些,不久之后便会彻底消失,仿佛这男子只是她在寒冷的初冬做的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接连两日,虞世莲都很恍惚。
睁眼闭眼,便会想起那男子的眉眼,那样冰寒凛冽的眉眼,假如笑起来,又会是怎样动人的盛景?
到得第三日上头,正是冬狩之日。
东林书院所有的学子先生们都出动了,马车连着马车,丫环仆妇坐着马车,护卫侍从骑着马儿跟在自家年少俊美的郎君身后穿城而过。整条车队从街头瞧不见街尾,许多市井百姓竞相观看,更有别的书院的学子们用艳羡的目光瞧着那轻骑裘服打马而过的贵族少年,还有坐在敞篷马车上衣带飘扬的丫环侍女,想象着她们的马车紧紧跟随着的那遮的严严实实的锦帷马车里坐着的少女,该是何等风姿……
被挤的水泄不通的路边,有一队穿着短打扎着腰带的少年们在人群中跳起来去瞧那车队,他们纷纷猜测着那马车里的少女,数着一辆辆用各种锦帷遮住的马车,猜测着东林书院共有多少女学子。
邬柏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头,一次次的跳起来,又一次次的落地,想要看清楚那马车里坐着的少女,可惜那些马车的车帘始终未曾掀起,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们此刻正裹紧了裘衣,享受着最后一刻的温暖时光。
皇家猎苑里只有两排简陋的屋子,住宿条件极差,哪怕带的丫环侍从再多,准备的再周到,这大雪天去冬猎,不吃点苦头几乎是不可能的。
车队的最后面是行李辎重,足够一行人马吃用数日。便是银丝炭也带着几马车,生怕冻着了这些贵族少年男女们。
这等出行的排场,自然让普通百姓咋舌。
邬柏的大师兄啧啧出声:“哪一日待我投军立功,做个人上人,也这般招摇过市,好让旁人也羡慕羡慕。”
同行的一帮师弟们之中,一名瘦的跟猴儿似的少年一哂:“大师兄,若是等你投军立了功,恐怕胡子都白了,便是这般招摇过市,除了让一帮大娘们啐一口,你以为难道能让小娘子们欢呼?不过是白想!”
那大师兄一巴掌扇在瘦猴儿少年的脑袋上,“敢编排你师兄了?!信不信我将你揍成渣渣?!”
那瘦猴儿少年颇为不服,“大师兄,你将我揍成渣渣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将邬师兄揍趴下,那才是本事呢!”
站在旁边的邬柏却有几分心不在焉,被几位师兄弟各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大师兄目光微闪,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想我媳妇儿呢。”邬柏随口答他。也不知道这话哪里引得那大师兄高兴了,连连拍着他的肩膀,“你媳妇儿在哪呢?不会就在那马车里面吧?”
“是啊。”邬柏垂头丧气的点点头。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小一起长大的三姐儿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郡主府的义女了呢?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三姐儿竟然离开了林家,长住郡主府了。
——可是他哪里做的不好惹她不开心了?
邬柏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大师兄却也不给他功夫想明白,小声在他耳边问:“阿柏,难道你……中意的不是小师妹?还是你媳妇儿真在这车队里?”心中却不由轻蔑一笑。
这小子最近不会是傻了吧?
东林书院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贵族子弟学院,在那里读书的学子基本都是贵族少年男女,偶有一二名不是贵族子弟,那也是非贵即富的,听说皇商家的嫡长子便是花了重金却进了东林书院读书的。
邬家不过市井小民,父兄皆是公门小吏,要说这样的人家与富贵人家有牵扯,打死这帮师兄弟们都不信。
邬柏有时候也很难相信。
他一直以为,三姐儿会在林家住着,做着小生意过着平顺的小日子,慢慢长大,然后等着他来娶她。
中间他还可以时不时去林家瞧瞧她,带些小玩意儿送给她。
对于他的这项支出,谷氏从来不吝啬,总是会小声问他要不要给三姐儿买什么东西?
刚订完亲的时候,邬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一朝心愿得偿,便是做着梦也能笑醒。
重阳节他去林家见三姐儿,她便不在家。
邬柏当时问何氏,三姐儿去了哪里,何氏只道去了亲戚家,过几日便能回来。
后来听说三姐儿倒是回来过,可她每次来去匆匆,两个人连相遇的机会都没有。
将自己裹成个球窝在马车里,怀里还抱着手炉的林碧落全然不知道马车之外的大道上,还有少年只为了瞧她一眼,无数次徒劳的跳起来又落下。
虞世兰、虞世莲与她同车。
原本往年虞世莲以体弱不便为由,不肯来参加冬狩,但是今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破天荒的要求参加冬狩。
卫姨娘追问了她好几次,都没问出什么来,最后只能向虞传雄哭诉,“阿莲身子骨弱,这大冷的天还参加什么冬狩?万一冻病了可怎么好?”
反是虞世兰年年参加冬狩,义成郡主倒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
“既然身子弱,就在府里好生养着,何必跑到外面去受罪?!”
卫姨娘生的楚楚动人,天生便有一种弱风拂柳的风姿,让男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当年她也是凭着这股天生的娇弱之姿进了郡主府,并且得到了虞传雄的宠爱。
虞世莲的模样颇有几分乃母的味道,总能在不经意间引得少年郎生出保护她的念头。再加上她在东林书院读书,见识到了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又有各大府里的庶女们,有不少都得了妾室出身的亲娘的亲传密授,倒对笼络少年郎们都有些手段。
卫姨娘见得自家闺女生的不负重望,娇弱娉婷更甚于她,又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更有见识,一心巴望着她能得个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对虞世莲教养的更为经心,又早早将虞世莲定位为“娇弱堪怜的小娘子,知书识理的大家淑媛闺秀”,凡是与此等形象不符的行为尽皆杜绝。
冬狩哪那里是“娇弱堪怜的小娘子”该去的地方?
万一被寒风吹的脸蛋粗了,头发毛躁了,可怎么好?
可惜虞世莲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去冬狩,与卫姨娘争论了两日,最终当娘的拗不过女儿,只能垂泪目送她坐上前往皇家猎苑的马车,捂着心口在寒风中站了半晌,倒似西子捧心一般模样堪怜。
卫姨娘的这般造型被好事的丫环报到了义成郡主那里,她倒还有心情打趣。
“敢是卫姨娘的心肝被人剜走了,才捧着心站在那里呢。也怨不得她,待让老爷好生安慰一二,她便开解过来了。”底下一众丫环皆暗笑不已。
话说郡主府里从来不缺美人儿,特别是各款各型的。便是当初卫姨娘这款娇弱垂泪型的在后院一枝独秀,比起义成郡主那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正室主母,那真是男人的心头肉一般。义成郡主后来见得虞传雄好这一口,倒寻了十来八个这类型的丫环送去侍候虞传雄。
果不其然,卫姨娘一枝独秀的局面很快被打开。
不过她到底不似这些丫环们是后天有意识效仿,总还是先天技艺,简直算得无师自通,说到底仍然技胜一筹,因此在虞传雄的心里倒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在同僚上司的宴饮之中,虞传雄结识了后来的姜姨娘,大致也似卫姨娘这种类型的,差不多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因为引进了外来人才,卫姨娘才不曾独擅专宠下去。
不过义成郡主从来不在意这些。
她的注意力从来都不曾放在后院争宠打压妾室身上,仿佛与妾室争宠吃醋乃是浪费生命,于她的生活全无益处。
郡主府的后院一直保持着百花争艳的状态。
两个孩子都是参加冬狩了,要有好些日子不回来,义成郡主闲极无聊,便唤了丫环去厨下寻些吃食来。那丫环去了厨房,见有庄子里新送来的鹿肉,便吩咐厨子烤了,才提了过来,打开之时,义成郡主闻到鹿肉的味道,顿时呕吐不止。
她身有不适,倒吓坏了房里一干侍候的丫环仆妇,忙遣了人拿她的名贴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把脉。
“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吓的你们这般模样?我不过就是闻着那鹿肉的味儿不舒服而已。”
丫环见她对着鹿肉呕吐,早将鹿肉撤了下去。
许嬷嬷替她顺气,又接过丫环递上来的茶,略试一试水温,这才递给了她。
“郡主自是要小心身体的。如今家里可是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呢。”
太医来了没多久,郡主府便传出了喜讯:多年未孕的义成郡主又怀孕了!
虞传雄下朝回家,才到了大门口,管家便乐孜孜跑来向他恭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出了什么事儿了?”
见管家这般模样,虞传雄便估摸着,难道是府里哪个通房或者妾侍有喜了?可是瞧着管家的模样却又不像。府中别的不多,唯独庶子庶女不少。管家见的多了,每次都很是平淡。
“难道是……”虞传雄颇有几分不相信。
“是郡主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方才曹太医来过了,替郡主把过脉了,道这才刚刚一个月,郡主这是上了年纪所以反应比较大,早早便害了喜,不然哪里能料想得到呢?”
“怎么郡主竟然害喜了?侍候的人都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