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突然渗透进陌生的温度,男子猝然回神,瞳孔里嵌进眼前少年微蹙的眉和关切的神色,“为什么难过?”那嗓音清亮剔透,与百余年前的场景重合
记忆回溯,他想起那段被珍藏在心底的最美好的年华。作为雪国的王位继承人,长到十岁就必须进入神山修行,他跟着王族指定的师父格兰多在神山上生活,与世隔绝。
雪族的皇子很多,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雪族的王妃在产下子嗣后都会被送到雪祭宫,和自己的孩子终年难得一见。
在繁华却空荡苍凉的王宫里,他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在孤独中学会坚强,学会习惯凉薄王室。雪国的皇子在十岁时被送入神山,修行的同时也是一次王位继承人本身的筛选,因为会有络绎不绝的暗杀造访。
这些暗杀或者来自扶持其他皇子的势力,或者来自颠覆皇族的隐秘组织,而这一期间不会有来自皇族的任何援助。像一场大自然里最残酷也最司空见惯的“优胜劣汰”。死亡或者挣扎着活下去,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势。
而在无形的暗杀中,他逐渐成长,不断强大,却难免一身伤痕,那些好了又再次出现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将心头对温暖的向往压抑,如同落在心上的寒冰,冰冻三尺。
却不曾想,会有一人飘然从树上落下,潜入他的心里,踏碎那三尺浮冰,换得他一世沉沦。
那一日,格兰多为了保护他被暗杀者重伤,他不懂得如何救他,看他气力一点点散尽。他以为师父会死,满心惊惧惶恐地冲出去找可以救师父的人,凭借他的能力却连神山的出口都找不到。他累倒在森林里,蜷缩成一小团哭泣。
头顶的树枝突然落下细碎的雪花,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容颜倾世的白衣女子正坐在树枝上好奇地看着他,极长的金发在风中飞扬开来,浅蓝色的眼眸像最纯净的宝石。他抽泣着,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神族。
“为什么难过?”她的声音清朗动听,如同最动听的竖琴弹奏出的空灵乐曲。
“师父……师父……快死了……”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字句。她飞身从树上落下,雪白的裙摆在空中绽开绚烂的花。
他以为她会像王宫里无数亲切的女人们一样蹲下身抱抱他,或者摸着他的头发软语安抚,却未曾想到她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奔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小木屋而去。
等他急匆匆地赶过去时,她正从屋里出来,提着他昨天采集了一整天才装满的果篮。“呦,我救你师父一命,这果篮便不客气地收下了啊,不谢不谢。”女子冲他莞尔一笑,风一般地消失了。
他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该立刻去看看师父是否安好。师父果真捡回了一条命,渐渐康复了起来,而他也开始每日往森林里跑。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或者压根儿就不是人类,而是森林里的妖精。因为他每次去找她,她总是在树上呼呼大睡,有时甚至是倒挂在树枝上,金发像瀑布一般垂落而下。
他上前揪她的头发,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笑眯眯伸出手来掐他的脸蛋,“小鬼,又来了啊。”
她似乎活了很久,在奥拉大陆和迪亚大陆游历寻找着什么,然后因为奇特的原因决定长期停留在雪国的神山里。
他那时正不辞辛苦地替她拨各种水果的皮,这是那女人允许他前来“打扰”她的条件——每日一篮水果,且负责剥皮。
她在他身边坐着絮絮叨叨,讲自己在世界各地游历遇到的神奇事件,而他在听了无数故事之后得出一个根本的结论:最神奇的就是这女人本身。
他觉得她一定不是人类,或者不是女人。因为在他印象里,女人该是温柔如水,或者恬静怡人,而她行为无拘无束,又不按常理出牌,以欺负压迫他为乐,还时常在师父训练他时坐在不远处的树上,边啃水果啃得津津有味,边在他犯错时笑得人仰马翻。
他气得咬牙切齿,发誓再也不给这个女人送水果。可隔天又会巴巴地跑过去找她,顺便把漏了一天的水果补上。他在心里郁闷地捶地,坚决发誓不是因为想她。
只不过有点想看看她在树上难看的睡姿,有点想摸摸她垂下来的金发,有点想听她讲那无聊的故事,有点想被她揉揉脸蛋,有点想看看她蓝宝石般的眼眸里闪耀的光芒。
仅此而已,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想那个家伙。他抱着膝盖,通红的脸被自己稚嫩的手捂着,偷偷蹲在树下抬眼看她,如此想道。
第141章 失落的美好
他总是女人女人地唤她,因为年幼的他固执地认为森林妖精应该是没有名字的。后来他问起,她怔了怔,指了指一直以来栖息的古树,道,“这种树叫做布兰卡,我的名字便是……布兰卡。”
她起初叫他小鬼,后来也许从格兰多那里听到了他的名字,于是改口唤他,阿夜。
她唤他阿夜时,他便觉得孤寂寥落的人生里绽放出浅浅暖暖的光,照亮他幼小的生命。
十四岁那年,他在一次暗杀中险些丢掉性命,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抱在温暖的怀抱里,她金色的发和他的银发纠缠在一起,脸贴在他的发顶,闭着眼,脸色微微泛白。
他这才发现周身笼罩着淡金色的光芒,而他掌心里正握着奇幻界住民最珍贵的生命本源。他怔怔望着她胸口的血迹,一片片晕开,那红便开在他的瞳孔里,灼烫了心肺。
她担心输魂力给他已经来不及,索性便咬牙取出魂核,让魂力如潮涌般进入他的身体,迅速治愈伤口。魂核一旦离体会不断受损,直至消亡。
她的魂核不知为何原本便比常人的小一半,他心惊地看着,不知她已这样维持了多久,那小小的魂核已经从一角裂开,在他的颤抖的瞳孔中渐渐碎开四分之一大小,坠落成灰。
她为了救他损伤了原本便比常人小的魂核,那缺失了四分之一的魂核……那是她独一无二的温暖的心脏。
她收回魂核后昏迷了许久,他一直红着眼睛守着,等她醒来时却噗得一声笑了,揉着他的脑袋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的眼睛,“阿夜,我睡了一觉醒来你怎么眼睛肿成这样?到底是你睡多了,还是我睡多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笑脸,咬牙,渐渐红了脸,然后呜地一声扑过去抱住她,狠狠亲她的脸,边亲边骂,“让你嘲笑我!让你嘲笑我!我这还不是为你哭的!”
她捏他还带着些肉肉的小脸蛋,眼里含着笑意,“阿夜小子,谁把你教得这么傲娇又娘们的?”
他的脸越发红,低头咬住她的嘴唇,嘟哝,“是你,你负责!”她百年难得一见地红了脸,摸摸被咬的嘴唇,感叹,“王族的孩子早熟啊……”
她总是待在树上,起初还会下地偶尔和他在神山四处晃悠,到了后来便似乎无法下来了。她常常感到疲倦,离开神树太久脸色都会变得苍白,让人心惊。
春天古树不畏寒冷开出一树芳华,淡粉色的花堆积在枝头,她坐在树枝上盈盈浅笑,如同花海中的精灵,瞬间便击中了他的灵魂。
夏天时,他练习剑术过后便在树下休憩,她半躺在树枝上,手从茂密的叶间伸下来触碰他的脸颊。他闭上眼睛淡淡笑开,抬起手抓住她的,轻轻按在自己的脸上。
秋天时,树叶染上秋色,在风中簌簌落下。她睡得迷迷糊糊时睁开眼,他就在眼前,墨色的眼眸含着深深笑意,手从她的发间取出几片落叶。
冬天时,森林里落了雪,她并不畏惧严寒,他却生怕她冻着抱了好大一床被褥守在树下。她在树上睡一会儿被子就要掉落,他不厌其烦地捡起来重新替她盖好。
他并不知晓,他在树下睡去时,她便从树上下来,踩着一地落雪和身上涣散的光芒,轻轻靠在他身侧,亲吻他睫毛上的落雪。
她是翼神族的王,每代翼神族的王最重要的使命是守护他们的家园和子民。浮岛需要王的魂力才能漂浮在半空中,这意味着她有生之年不能真正地离开浮岛。
而她真正的名字“墨染”是施展元神分离术的禁语,在这个身体里的时候不可说。一旦说了便会回到元身中,这也是她为什么称自己为布兰卡的原因。
她虽无法忆起前世却能感知灵魂深处的渴望。她想找到一个人,一个自己用灵魂去深爱的人。
为了寻找那个人的转世,她用一半的魂核制造了□,在大陆四处游历,踏遍每一个角落,最终在雪国的神山上找到了他。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她的魂核只有常人的一半大小。
魂核制造的□有寿命的限制,五十年,她在找到他之前已经历经了四十五年,所以,她只能陪他度过五次四季的轮回。
翼神族因为延续了神族的部分血脉,寿命长达数百年,而容颜只有最后的百年才会衰老,所以她一直都是刚成年的模样。
她住在森林里,那颗古树历经久远岁月有了灵气,她尽量让自己待在树上,得以将□的寿命延长,多陪他一年。
他渐渐地由稚嫩的孩童成长为青涩挺拔的少年,在成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她最后可以陪伴他的冬日,他在晨间醒来,如往常一般进入苍魄森林。她正坐在树上晃动着双腿,笑意在熹微的晨光中炫目到无法直视。
他走到树下,仰视着她,缓缓绽开微笑,“明天我会登基成为雪国的王。”她掩去眉宇间的忧伤,轻轻点头。
“明天,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已有绝世的容颜,红晕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
她看着他,好像用尽一生的力气,将他的容颜和此刻的微笑烙进灵魂里。良久,牵起一抹调皮笑意,“现在就和我说,可好?”
他羞得满脸通红,“不行,必须要在登基之后才能说。”她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定要等到明天?”
他郑重点头,难得露出严肃的模样,“嗯,一定要明天,你一觉醒来时登基仪式肯定完毕了,我会立刻过来找你。”
“好,你要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我等不及。”她半认真的神态落在他眼里便多了几分急切,脸上燥热更盛,悄悄嘟哝一声“知道啦”便匆匆转身离去,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她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绽开悲凉的笑。她不是等不及,而是等不到了。第二日黎明时分,她在树下久久地站立,在他赶来之前,她在心中无数遍地念着他的名字。阿夜……对不起,说好了要等你的。
终究一切都来不及,在他踏入森林的瞬间,她的身体涣散成数不清的光点,消散在温暖的晨光里。他没有看到她消散的瞬间,在森林里,整座神山里寻找她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仿佛她从未出现在他单薄的生命里,从未为他带来如此多的温暖和美好。他站在树下,想起昨日她微笑时眉宇间淡淡的哀愁,恍然醒悟。
她生命到了尽头,再也等不到他了。所以,她问,一定要等到明天吗?所以,她说,我等不及。
他的手指抠进树身,指甲折断了,鲜血一滴滴掉到洁白的落雪上。他将脸贴到冰冷粗糙的树干上,泪水溢出眼眶。
他无数次红着脸,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捡来的小松鼠练习过的话,她已经听不到了。
对不起,我想告诉你,等我当上雪国的王,你来做我的王后好吗?我想告诉你,我只要你一个,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