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他从前肯听你的。回头,你替朕去瞧瞧他,看看他还买不买你的面子。”
允祥上了马车,回想先前养心殿的情形,不知该喜该愁。
有她在,至少皇上和十四弟之间像是有了转机。可她的心显见的还是想飞的,皇宫对于她就是个关紧的笼子,皇上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真的快活。
小时候养雀儿,就听人说,家雀儿要从幼雏养起。刚孵出来不久的小雀儿,打小儿住在笼子里,长大就习惯了。外面飞的雀儿,抓回来,多半养不活。就算剪了翅膀,心也在天上,温驯的绝食抑郁而死,烈性的用头撞笼子,死得血肉模糊。他不信,非让人逮了一只云雀回来,结果,那云雀果真血淋淋地死在他眼前。
他很怕有一天,她会像那只雀儿。他想劝皇上放手,让她走,可他知道皇上不会放。在寒冷黑暗中跋涉许久的人,始终怀念着渴望着曾经的一点光明和温暖,突然间那点光明温暖回到他眼前,他会使出所有力气和手段,牢牢地抓住。他去劝,只会让他抓得更紧,攥得更牢。
他错了,他对她又错了一回。
刚下车,就见心腹周奇站在车旁,知他有要事回禀,挥挥手示意他人退开,命他走近来说话。
“可有好转?”前些天,看守阿其那的人报告皇上,阿其那患了呕症。皇上批示勉励医治,让阿其那好生调养,想吃什么,着力供给。这消息令他心惊,只怕八哥的大限也快到了。
这段时间,他公务很忙,心上又挂着楚言,常常神思不宁,竟忘了她会进京,会来找他的缘故。当日,事情急转直下,他们没来得及多谈营救八哥的细节,她把东西留在他处,自己匆匆被十七弟送入宫中。那以后,他们一直没机会见面,直到今日。
皇上一直在场,他们没有机会单独说话。她甚至很少看向他,也许是失望,也许是不满,也许是不想逼他。可他知道,她不会忘掉这件事。为了救八哥,她不得不回到再也不愿意回去的皇宫,如果八哥死了,她会怎么样?
不管她会不会像雀儿拚死抗争,八哥冷冰冰的尸身都会永远横梗在她与皇上,与他之间。她的眼望向他们,将再无温暖,再无笑意。想到那样的情景,他的心揪得发疼。
为了她,为他们自己,他必须去做,必须按她希望的去做。他派了周奇去暗中打探消息,寻找合适的时机。
“回王爷,恐怕是越发不好了。听说不管吃下什么,都会呕出来。”
允祥的心一紧,怎么办?他不能再耽搁了。听皇上今日那些话,对十四弟并未绝情,心底里,对八哥只怕也还有一丝牵挂。八哥当真这么死了,只怕皇上总有一天也要悔恨自己太过绝情。
“吴云横今日一早出京了。”
“做什么去了?”允祥心内一喜。这个吴云横也是他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皇上还在潜邸时,吴云横就是心腹之一。皇上登基后,只给了他一个侍卫头衔,仍留在身边,颇为看重。吴云横办的差事,皇上不想让他多知道。允祥不喜欢那个人,也懒得同他打交道。
要说起来,吴云横这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武功高强,行事狠辣,手段锋利,心思细密,还没什么毛病。不贪功,不重名,不贪财,不好色,不结交附会,不仗势欺人。是皇上喜欢的那种。
允祥却觉得那人心机深沉,身上带着一股子阴狠的戾气,表面恭顺,心里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不过,这人与他无涉,允祥懒得多管。
八哥的那些心腹就是交给吴云横审的,还真审出一些事情,尤其是,居然审出吴云横家中遇害的真相。
皇上听说那件事始末,怒不可遏,大骂八哥不忠不孝,包藏祸心。牵扯到她,皇上把那件事压下去了,不让人知道,作为补偿,把八哥交给吴云横看管,由他施为,只不许伤害八哥性命。
这段日子,八哥在吴云横手中,不知受了多少侮辱,多少折磨。而她,倘若知道原委,不知会如何做想,还愿不愿救八哥?既然打定主意救八哥出来,这些事不想也罢。
吴云横心细如发,又与八哥有着血海深仇。要在他眼皮底下把八哥弄出来,而且不落痕迹,几乎不可能。吴云横离京,是个好机会!
“塞——九爷的死有些古怪之处。李绂大人说得不大明白,京中有些谣言。皇上命吴云横去查。”
九哥死得古怪?允祥心中一紧,猛然想到她丝毫没有提及九哥,寒水好歹与九哥夫妻一场,对九哥的死也毫无表示。真是缘断清绝么?九哥的死可与她有关?九哥当真死了么?
允祥恨不能立刻转回宫中,找到她问个明白,寻个对应之策,然而——允祥叹了口气,还是先办八哥的事吧。
生死
允祥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小院。四面墙被加砌得很高,把个不大的小院生生变成了一口井。井底阴暗不见阳光,充盈着一股潮湿溲臭之气。院内原先的一点植物都已枯萎蔫死,一派死气。通道上生有滑腻的青苔,似乎并不常有人走。
“王爷,您小心脚下。”几个看守服侍的人惶恐不安地跟在后面,似乎见到这位王爷,才想起里面那位囚犯身上流着同样高贵不可侵犯的血液。
允祥咬着牙,强压怒火:“说说,你们每日都是怎么伺候的?”
那几人揣揣不安,不敢接话,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才有个头目样子的人壮着胆回答:“回王爷,是吴大人说的,每日进去送次饭送次水,隔个四五天送次替换衣裳,也就是了。”
“没人进去打扫?”
“奴才们放了笤帚在里面,阿其那自己会打扫。”
发觉王爷眼中冒火,有个机灵的忙说:“奉皇上旨意,阿其那犯病这些日子,奴才们每日都先进去问一声,他想吃什么。王爷来时,奴才们正要进屋打扫。”
“是啊,是啊。”那几人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心中叫苦。嫌这里面污秽难闻,平日里送趟饭端次水也是你推我,我推你。皇上摆明了是由着吴大人和他们收拾里面那位,不闻不问。谁想到怡亲王招呼也不打一个,说来就来。要能早得个信儿,他们捏着鼻子也会先把屋子院子收拾干净啊。
允祥迈步往里走,那头目连忙阻止:“王爷,里面脏得很。王爷在外面等着,奴才去吧阿其那叫出来。”
允祥含怒一踹,将他踢了个趔趄:“滚!全给我滚!”
越近里面那间屋子,果然臭味越甚。石阶旁廊下土地上倒了一堆一堆的排泄污物。
推开门,更是恶臭溲味扑鼻。屋内,意外地,却不是太脏。大半地方经过仔细打扫,污物秽物都堆在了靠门的一角。
被从宗籍除名,改名为阿其那的先帝第八皇子爱新觉罗·胤禩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头发花白,面色蜡黄,衣服上有些脏污,却仍然给人整洁文雅的感觉。身体有些颤抖,腰板仍然挺直,脚边放着一个小笤帚一个小簸箕。应该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了打扫的动作。
看见他,他有些意外,但几乎立刻地露出温和的笑容,隐隐含了些希翼:“十三弟,怎么是你?你是来送我的么?”
允祥鼻子一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那日,她问:“十三爷可曾去过关押八爷的小院?可知八爷在怎么捱日子?”
他没有来过。皇上更没有来过。所以,他们看不见这里发生着什么,不明白自己都在做什么。受辱的是八哥。屈辱的不仅是八哥,也是爱新觉罗氏的血脉。玷污的不仅是曾经的八贤王,更是他们兄弟的声誉,皇室的高贵。
“八哥,”他勉强一笑:“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对面的人有些失望,但很快掩饰住:“多谢!坐下说话吧。”那态度,就如还在廉亲王府。
允祥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抬眼打量着这间屋子,总是无法忽略那笤帚簸箕,和门口那堆污秽。
允禩看在眼里,有些歉然:“本该拿到外面,深埋进土里的。近来体力不济,挖不动深坑,就偷懒堆在那里。最近几天,走路也不利落,只好先堆在门口,回头好点了,再清出去倒掉。”
他说得心平气和,仿佛那就是他该做的事。允祥听得心血翻腾,又怒又愧。
再怎么样,他也是皇阿玛的亲生儿子,他的八哥啊!如果不是楚言,他也许不会走这一趟,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亲哥哥死在了自己几个月来排泄的污秽中。
这个地方,他呆不下去。这个人,他无法面对。
从怀中掏出那件饰物递过去:“有人让我带给你。”
允禩的目光淡淡地落在那件东西上,呆了一下,突然亮起来:“这,怎会在你手上?她,她?”
允祥站起身:“八哥,好好休养。我走了。”
怡亲王突然来了一趟,虽然没说什么就走了,看向他们的目光让人生寒。几个看守私下商议了一下,保命要紧,反正吴云横不在,不如“知错就改”。
外面的污物清走了,门口的污物也清得干干净净。那些人还打来清水把屋子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又送来洗澡水和干净的换洗衣裳。饭菜茶水虽然还都粗糙,却已改成一餐一餐地送。
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允禩只有苦笑:原来,他真的落到只能仰仗兄弟鼻息。
他心里倒是盼着这些人还象从前一样,对他不理不睬,由着他慢慢等死。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呕物,索性不再吃东西,只喝少量的水。快了吧,他想,他快要死了,快要见到她了。她的珠钗回到他手上,是不是来告诉他,她在等着他?
囚犯不领情,看守也不敢太过殷勤。地方还算看得过眼了,长期积攒的臭气却被四下高墙圈住,散不出去。进来一次,都是对鼻子的折磨。
屋里静悄悄的,允禩一手支着桌子,撑起身体,呆呆地抚着望着珠钗出神。
原来晶莹闪耀的珍珠,经历岁月的折磨,变得枯黄丑陋。原本温润夺目的银子色泽,变黑变哑了。不变的是他的回忆,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那份美好。想起他把珠钗送给她的那一日,他的嘴角浮起笑意,眼中流露出光彩和温柔。
她答应过会一直带着这个珠钗。他是希望她能一直戴在头上,让他看见。以她的小心,不会那么张扬,但他相信,她会一直把这个钗子带在身边。只是,怎么又到了十三弟手中?十三弟说有人让他带给他,那人是谁呢?难道——可能吗?这么多年了?他可要再骗自己一次?
他轻轻旋转那个柄。当初,他在里面放入相思,却没告诉她,等着她自己去发现。她从没提过,她看到了么?
银质的小核很容易地打开了,落出来的不是红豆,而一个小纸团。他小心地展开纸团,看见一颗很小的黑色药丸,还有两个字:“信我。”
这字,这药丸,十三弟说得那个人——他的身体颤抖起来,他的心颤抖起来——她还活着!
她叫他信她。他当然信她,一直都信。哆嗦着,他把药丸送进嘴里,努力咽下,再小心把珠钗收好,紧紧攥在手中。
一阵心悸,他向前一扑。小纸条在他眼前飘落。
他着急地俯身去拾,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送汤药的人走进来,看见囚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头边一圈血迹,战战兢兢地伸手试了试,吓得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不好了,不好了,阿其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