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恐怖的眼光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翻身爬起,仍然举着一条胳臂遮住脸,躬着身子向浴室跑去。
一巴掌狠狠地打发她快滚,声音像手枪。
“哦呜!”列宁娜往前一蹿。
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安全有了保证,再慢慢观察自己受到的伤害。她背对着镜子,扭过头从左肩望去,珍珠色的皮肤上有一个鲜明的红色巴掌印。她小心翼翼地揉着受伤的部位。
外面,另外一间屋子里,那野蛮人在大踏步地走来走去,踏着鼓点和魔咒的节奏。“鹤鹤在干那把戏,金色的小苍蝇在我面前也公然交尾。”话句震响在他耳里,令他发疯。“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鼬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哩。她们上半身虽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虽由天神占有,腰带以下全归一群魔鬼;那里是地狱,那里是黑暗,那里是硫磺火坑,灼热,恶臭,糜烂。啐!啐!呸!呸!好药剂师,你给我称一两扇香,让我解解我想象中的臭气”
“约翰,”浴室里传来一阵哀求,“约翰。”
“啊,你这野草闲花啊!你的颜色是这样娇美,你的香气是这样芬芳,人家看见你,嗅到你就会心疼。难道这一本美妙绝伦的书竟是要让人写上‘婊子’两字的吗?天神见了也要掩鼻而过的……”
但是她的香气仍然流荡在他周围,他的短衫上还有白色,那是使她那滑腻的身子芬芳的扑粉。“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那无情的节奏自己拍打了出来,“不要脸的……”
“约翰,你认为我可以穿上衣服吗?”
他抓起了她那灯笼裤、女短衫和拉链内衣裤。
“开门!”他命令道,踢着门。
“不,我不开。”那声音带着畏惧和反抗。
“那我怎么把衣服给你呢?”
“从门上的气窗塞进来。”
他照她要求的做了,又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要脸的婊子,不要脸的婊子。“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马铃薯一样的荒淫的魔鬼……
“约翰。”
他不愿意回答。“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马铃薯。”
“约翰。”
“怎么?”他气冲冲地说。
“你能够把我的马尔萨斯带给我吗?”
列宁娜坐着,听着隔壁房间里的脚步声。一边听,一边想着,他要像这样走来走去走多久?她是不是非得要等到他离开屋子?能不能够给他一点合理的时间,让他的气消下去,然后打开浴室门冲过去取?会不会有危险?
她正在这样不安地思考着,却被另外那房间里的电话声打断了。脚步声突然停止,她听见野蛮人在跟听不见的声音交谈。
“哈罗。”
“我就是。”
“我要不是冒充我自己,我就是。”
“是的,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我是野蛮人先生。”
“什么?谁病了?我当然有兴趣。”
“可是,病得严重吗?”
“不在她屋里?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啊,上帝呀。地址是?”
“公园巷三号——是吗?三号?谢谢。”
列宁娜听见话筒放回原处咔哒一响,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寂静。他真走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外一看。空无一人,她受到鼓舞,再开了一点,伸出了头,最后跟着脚尖走了出去,带着狂跳的心站了几分钟,听着;然后冲到门口,开门溜出,再砰的一声关上,跑了起来。直到她冲进电梯,电梯往下行驶,才感到了安全。
第十四章
公园巷弥留医院是一幢樱草花色砖瓦修建的六十层楼大厦。野蛮人下了出租飞机,一列五彩缤纷的空中灵车正好从房顶簌簌飞起,掠过公园,向西边的羽蜕火葬场飞去。在电梯门口门卫组长把他需要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在十七层楼下了电梯,来到八十一号病房(组长解释那是急性衰老病房)。
病房很大,因为阳光和黄色涂料显得明亮。共有二十张床,每张床上都有病人。琳妲跟别的病人一起,快要死了——跟别的病人一起,享有一切现代化的设备。空气里永远流荡着合成音乐愉快的乐曲,每一张床床尾都有一部电视机,正对着垂死的人,从早到晚开着,像永不关闭的水龙头。病室里的主要香味一刻钟自动改变一次。“我们设法,”从门口起就负责陪同野蛮人的护士解释道,“在这儿创造一种充分的愉快气氛,介乎第一流宾馆和感官片宫之间——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她在哪儿?”野蛮人不理会她这些礼貌的解释,问道。
护士觉得受了冒犯。“你倒是很着急呢。”她说。
“有希望没有?”他问。
“你是说不死的希望吗?”(他点点头)“当然不会有。送到这儿来的都是没有希望的……”她一见他苍白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便吃了一惊,住了嘴。“怎么,有什么事大不了的?”她问。对于客人的这种反应她很不习惯(不过,不是因为这儿的客人不多,其实客人也不应该多。)“你该不是生病了吧?”
他摇摇头。“她是我的母亲。”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一听这词护士用惊讶、恐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别处。她脸红了,从太阳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带我到她那儿去。”野蛮人竭力用平常的口气说。
她红着脸领他来到了病室。穿过病室时那些仍然年轻的,尚未衰老的脸(因为衰老发展极为迅速,心脏和脑子老化了,面孔还没有来得及老化)向他们转了过来。第二度婴儿期的茫然的、没有好奇心的眼神追随着他们路过的身影。野蛮人看见他们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噤。
琳妲躺在她那一排的最后一张床上,靠着垫子看着南美瑞曼式球场网球冠军赛半决赛。那情景在床脚的电视屏幕上无声地放映着,画面缩小了。在发光的方形荧屏上小小的人形不出声地跑来跑去,像水族馆里的鱼——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激动却不出声的人。
琳妲继续看着电视,发出似懂非懂的暧昧的微笑,苍白浮肿的脸上绽出白痴般的欢喜。眼皮不时地闭一闭,似乎打了几秒钟盹,微微一惊,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水族馆里的奇怪的网球运动员;听见了超高音歌唱家伍丽策的歌“拥抱我直到我迷醉,亲亲”;嗅到了她头上通风机送来的新鲜马鞭草香——她醒过来时感觉到了这些东西,毋宁说是感觉到了一个梦,一个经过她血液里的唆麻改造过,打扮成的辉煌事物构成的梦。她再次露出婴儿似的满足的微笑。那微笑残破而暗淡。
“好了,我得走了,”护士说,“我的那帮孩子要来了,何况还有三号病床,”她指了指病房那边,“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去世。好了,你请便吧。”护士匆匆走掉了。
野蛮人在床前坐了下来。
“琳妲。”他抓住她的手说。
一听见叫她的名字,病人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闪出认出了的光芒。她捏了捏他的手微笑了,嘴唇动了动,然后脑袋突然往前一点,睡着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在她那疲倦的身体上寻找着那张容光焕发的年轻的脸,那张在马尔佩斯伴过他的童年时代的脸。他找到了。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和他们母子俩在一起的全部经历。“链球菌马儿向右转,转到T字架旁边……”她唱得多么美!还有那些童谣,多么奇怪和神秘,像魔法一样!
A呀B呀c,维他命D;肝里长脂肪,海里出鳖鱼。
他回忆起了那歌词和琳妲背诵时的声音,眼帘后不禁涌出了热泪。然后是朗读课。小小子蹲瓶子,小猫咪坐垫子。还有《胚胎库比塔工作人员基本守则》。在火塘边的长夜,或是夏季小屋的房顶,那时她给他讲保留地以外的另一个地方的故事——那美好的、美好的另一个地方。他还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关于它的记忆——像关于天堂的故事,关于善与美的乐园的故事,并没有让它因为跟真正的伦敦和事实上的文明男女的接触而遭到站污。
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声吵闹叫他睁开了眼睛,他匆匆擦去眼泪,四面一望。一道好像无穷无尽的人流正在往病房里泛滥。全是八岁的、长相相同的多生子男孩,一个跟一个,一个跟一个像梦魇一样进来了。那些面孔,那些老是重复的面孔——那么多人却只有一张脸——一模一样的鼻孔,一模一样的灰色大眼,像哈巴狗一样瞪着,转动着。他们穿着咔叽制服,耷拉着嘴唇,尖叫着唧喳着进来了。顷刻之间病房里就像爬满了蛆虫。他们有的在病床间挤来挤去,有的从病床上翻来翻去,有的又从病床下钻过,有的则往电视机里张望,有的则对病人做鬼脸。
琳妲叫他们吃惊,或者说是叫他们害怕。一大群人挤在她的床头,带着恐怖而愚昧的好奇盯着她,像野兽突然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
“啊,看看,看看!”多生子们用恐怖的低声说道,“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怎么这么肥呀?”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面孔,他们见过的面孔都是年轻的光洁的,身子都是苗条的笔挺的。所有这些六十多岁的垂死的人都有着青春少女的容貌。琳妲才四十多岁,可对比起来,她已经是一个皮肤松弛,形容歪扭的老妖怪。
“她不是很吓人吗?”悄悄的议论传来,“你看她那牙!”
一个哈巴狗脸的多生子突然从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床下钻了出来,开始盯着琳妲睡着了的脸。
“我说呀……”他开始说话了,可话还没说完,突然变成了尖叫。野蛮人已抓住他的领子,从椅子边提了起来,漂漂亮亮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嚎叫着逃掉了。
一听见他的叫喊护土长急忙过来营救。
“你对他怎么啦?”她凶狠地追问,“我是不会让你打孩子的。”
“那好,你就叫他们别到这床边来。”野蛮人气得声音发抖。“这些肮脏的小鬼头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丢脸!”
“丢脸?你是什么意思?告诉你,我们正在给他们设置死亡条件,”她恶狠狠地警告,“你要是再干扰他们的条件设置,我就叫门卫来把你轰出去。”
野蛮人站起身子,向她逼近了几步,动作和表情都威风凛凛,吓得护士长直往后退。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转身又回到了床前,坐了下来。
护土放心了,带着稍嫌尖利的嗓门和不大有把握的尊严说,“你可要记住,我是警告过你的,”不过她总算把那两个小“包打听”带走,让他们去玩“找拉链”去了。她的一个同事正在那边组织玩这个游戏。
“赶快去,亲爱的,”她对那护士说,“去喝你那份咖啡饮料。运用起权威她就恢复了自信,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叫道。
刚才琳妲曾经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过一会儿眼睛,朦胧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竭力想恢复几分钟前的心境。“A呀B呀C,维他命D。”他背诵着,仿佛这些话是可以让死去的往昔复活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作用。美丽的回忆总顽固地拒绝升起,真正复活了的倒是关于妒忌、丑恶和苦难的可惜的记忆。肩头被砍伤,滴着血的波培;睡相丑恶的琳妲;绕着打翻在床前的美似可嗡嗡乱飞的苍蝇;琳妲经过时对她骂怪话的顽童……啊,不,不!他闭上了眼,死命地摇着头,竭力否定着这些回忆。“A呀B呀C,维他命D……”他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琳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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