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良那里,胤禩陪着吃了饭,还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良对儿子是爱莫能助,从小不在身边,帮不了他丁点,反而成为他的拖累。他比别的阿哥都要早熟,更懂事,更努力,却失去得更多。良面对着仿佛转瞬就成年的儿子,眼中全是愧疚。胤禩也不忍见她这样,赶紧跪安。
那点薄酒已令他有些醉意,竹心搀着他慢慢扶着宫墙前行,在拐角处却被突然冲出的孩子撞了个满怀,不及他看清楚,就又杀来一个,却是胤禑,嘴里喊着:“看你往哪儿逃?”
怀里的孩子赶紧躲到胤禩身后,哀求道:“八哥救我,十五哥要打我!”是十六弟。
“胤禑,你怎么欺负弟弟?”胤禩故意很严厉。
胤禑溶是有理:“八哥,你若知道了,也不会饶胤禄!我早就给他说过几次,不许去那里胡闹,可他还是不听!你看,还没开,就被他折下来了!”
胤禑已是十岁出头的少年,他把手里的东西一下子举到了胤禩眼前,让后者想要躲避都阑及。只一眼,胤禩就已看清那是西府海棠的枝,在这宫里独一无二的西府海棠,是那绛雪轩所独有的。他逃了四年,却在这一刻被击溃,胤禑把枝交到他手里,说:“八哥,涵最喜欢她的海棠了,还要留着做胭脂呢!等她醒过来,还要搬回绛雪轩住呢!若是海棠没了,她会不开心的!”
胤禩每日都要来钟粹宫给惠请安,可四年来,然曾踏入东暖阁半步,甚至不曾往那里去看一眼。他知道她还活着,只是有口气的活着,靠着从牙缝灌汤汁活着。当他在辛苦筹划要与她远走高飞,去过她梦想的自由生活时,她却给了他最无情的打击。当他得了消息,飞奔着赶回携时,太子也到了,他只见到她一眼,她静静的、无声无息的睡着。在他走的当天,她就约了老四出门,几日后才在几十里外发现他们。都说他们当时搂得很紧,哪怕两个人都昏迷了,还是搂得很紧。后来,老四醒了,给了他更致命的信息,还屡屡借此羞辱他。她为什么这样狠心,既要这样的绝情,又何苦有当初的相许?
惠屏退了所有宫,拉着胤禩的手走进东暖阁,帘子后,她就躺在帘后,他然敢再前行。
“禩儿,你终归是要面对的!去吧,去见涵儿一面!明天,你将会有新的开始,从此就忘了以前的事吧!”
惠关上门走了,胤禩站了很久,才掏出怀中的海棠枝,鼓足勇气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他难以控制心底深处涌出的伤痛,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墨涵就躺在那里,没有血,没有生机,没有魂魄,只有她的躯壳而已。胤禩不管她现在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一见到她,哪怕是这样的她,他真的是爱恨交织,他压抑了四年的感情忽然爆发:“为什么?你起来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我有多苦么?你知道么?我只要你醒过来!涵儿,我是你的胤禩啊!我是答应了你要爱你一生一世的胤禩!涵儿,就算你要和四哥在一起,我也不阻止你,只是你一定要醒过来——”
“禩儿!该去拜谢太后、皇上了!”惠在催促,胤禩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可他也知是不得不走了。
已有清晨的曙光透进屋子,最远照到墨涵枕侧,胤禩轻轻的将海棠放在阳光照射处,不舍的将贯注深情的吻印了下去——
中卷 佳期
墨涵在现代没有做过手术,没有被麻醉过,因此她不知道她此刻的状况和麻醉后渐渐醒转的人没有质的区别。
墨涵动不了,却觉得有人在慢慢揉她的胳膊,一寸一寸的揉捏,胳膊之后又是腿,左边再右边,她想看看是谁,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有人用湿毛巾给她擦了脸,在脖子下垫了东西,软软的棉布。似乎有什么味,墨涵在想,是了,鼻子还好使。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进入了一个身体,一个切实的身体了,是离了那六道外的幻境了?
只是现在身处何地呢?不过不要紧,我的思想还在,我的记忆还在,我还记得我爱着胤禩,这就足够好运了!有了继续真实生存的机会,墨涵心底是欢愉的。
漫长的等待,墨涵早就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连死都是遥不可及的事。当她第二十次读完那《旧唐书》时,曾经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可是在那里,她除了心会痛,身体的感都似乎不属于自己。后来柯先生没淤出现过,那就是说胤禛平安回去了,历史还将按着它既有的轨迹前行。她孤独的呆在那个没有昼之分的地方,时间,是个无用的概念,读书的次数是唯一的记数单位,思考是工作,回忆是娱乐。自己给自己讲笑话,自我诊断严重的抑郁症,然后规劝:“墨涵,你看多读书的好处体现出来了吧!否则你就要在这里闷死,在这里发疯!还好多读书,才能自救啊!”这样的自我安慰后,就再次有兴趣拜读唐史——虽然她已经可以流利的背诵。她发明了新的游戏,随意翻到一页,看一眼,就能依序背诵。再后来这个游戏也难不倒她,于是开辟新项目,随便选个字,回忆有这个字的诗句——最温暖的便是一遍遍的思念胤禩,思念他的话语,他的笑容,他的爱。
墨涵听见脚步声,很轻,溶真切,她不去多想,静心感受自己的生命迹象,心跳、呼吸。
“格格,您今天可要乖乖的多吃点,奴婢按着您教的法佐的带丝鸭掌!这汤很鲜的!”孩子温柔的声音,天哪!是佩兰!
佩兰,墨涵分辨出是佩兰的声音,那自己还是回来了,回到她的第二个家了。那不是就要见到胤禩了!上天真的眷顾我啊!
佩兰用筷子点着汤一滴一滴的喂墨涵,每天不算做别的事,单是这一件就要耗去她多半的时间,再累再辛苦她都不愿假手于人:“格格,您要多吃点儿,才能快点儿好起来!十三爷的个头早就长过您了,就连十四爷都是大人了。十五爷在书房还是最淘气的,就喜欢把格格说的笑话炫耀给几个小皇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对着墨涵总有说不完的话,宫里有什么新鲜事都要絮叨絮叨。旁的宫都嘲笑她是疯疯傻傻,那死人一样的格格哪里就听得见她说什么。佩兰比墨涵大五岁,眼看着就要放出宫了,她已想好要去求惠能让她多留几年,她知道再没谁会像她这样来尽心照顾墨涵了,她还想等到墨涵醒来的一天。今天宫里又有喜事,可却是万万不能说给墨涵听的,佩兰只拣些闲话来说。
墨涵还是无法动弹,可她想要让佩兰别再担心了,她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众眼睛上,眼皮是世界上最重的东西,合上它,就炕见整个世界。墨涵坚持着去抬动眼皮,应该是有成效了吧,已有微弱的光透进眼里,她继续努力,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费尽了她的力气,再次昏睡过去。可佩兰还是发现了那一瞬墨涵睫毛的抖动和眼角微弱的缝隙,她知道绝不是自己的错觉,格格醒了,是的,格格醒过来了!
“格格,格格!”墨涵没有反应,但佩兰毫不迟疑,放下碗就奔了出去。等她赶到西五所,却晚了,一打听,才知八贝勒早已换了蟒袍补服去给皇太后、皇上行礼,此刻怕是该去长宫见良了。
按礼仪皇子大婚之日要给生母行礼,而良感念惠对胤禩的教养之恩,特意请了惠去长宫一同受礼。佩兰脱了盆底,拼命的跑过长长的甬道,进了西六宫的大门,一眼见到长宫门前等候的迎亲仪仗。
佩兰暗喜,总算还来得及!这里的宫人识得她是钟粹宫的,又听说有急事要禀告惠,遂放她入内。院子里,胤禩正在行辞别的跪拜,两位娘娘是一脸的喜。
佩兰顾不得许多,奔过去就跪在惠面前,脸却是朝着胤禩,说:“娘娘,格格醒了,格格睁开眼睛了!”
胤禩不相信的过来拉起佩兰,激动的问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佩兰顿时泪珠滚落,颤声说:“贝勒爷,格格醒了!格格睁开眼睛了!”
胤禩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拉起佩兰就要走。
“把佩兰给我押回钟粹宫关起来,听候发落!你们回去就下匙,任何人不得出入!”发话的是惠。
自打记事,胤禩只知道慈母一般的惠,从来没见她发这样大的火,也不呆在原地。
惠挥挥手,让宫人回避,只剩母子三人,她走到胤禩面前,说:“跪下!”
胤禩恭敬的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儿子求额娘成全!”
“成全?”惠有些恨铁不成钢,“禩儿,就算我这养娘不亲,你也该顾及良这亲娘吧!我们现在救着你来成全!”
“额娘,儿子并无忤逆之心。额娘是最疼儿子和墨涵的,她遭逢变故,我然在身边,如今她醒了,却让她知道儿子另娶他人,她哪里还有活路?”
惠也是一脸悲戚:“禩儿,你就断了念想吧!莫说你今日是奉旨成婚,即便没同郭络罗家结亲,墨涵也不是你的。她还没醒,你皇阿玛就作了决断,谁也改变不了。”她走过去把一旁独自抹泪的良拉来,“你努力了多少年,你额娘就盼了多少年,你难道要为了儿私情抛却父母人伦么?”
胤禩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四周都是宫宅、红墙,他竟辨不清南北,重重阻隔,钟粹宫却在何方。
“我的手指可以动了,脚有知觉了!”墨涵在试着重新活过来,看着阳光的偏移,“应该是晌午了吧,这屋子是自己才进宫时住的,真亲切啊!我究竟走了多久呢?等佩兰再进来,看看她的变化就知道了。”
直到日暮西山,墨涵总算能扶着头慢慢站起来了,实在是太虚弱的原因,腿发软,她知道不能急这一时,却还是不肯耽搁片刻。总算看见自己的样子了,铜镜中的少长身而立,虽然面苍白,过于消瘦,却丝毫难掩她的光彩,她对着自己莞尔一笑,我活过来了,胤禩,我活过来了!
墨涵找了半天却没有合适的衣服,想来自己昏迷有几年的光景,没裁新衣了,如今个子高了,以前的自然穿不了。她认得外间有口箱子是佩兰的,翻出来穿上,略短了些,不过总算可以出门了。那海棠枝该是胤禩折来的吧?那是四月了吧,真是时候,赶得及今年的期。也不知佩兰这几年制海棠胭脂膏没有。供桌上的点心她随手抓了两个,囫囵吞了,胃不造反,就觉得恢复活力的速度稍快了些。
走到院子里,却奇怪了,这还没到掌灯的时候,怎么就下匙了?正发愣,却听见宫门外有人叫喊:“传惠主子的话,把预备的吉礼私西五所去。”
吉礼?没有哪个阿哥是四月间生日啊?
宫门开了,来的太监首领墨涵不认识,他招呼着人捧了八个如意匣出来,又指派宫一人捧一个,见墨涵傻站着,也叫她过去跟着站在队伍里,捧上匣子。站在墨涵身后的孩儿问她:“我怎么没见过你?”
墨涵咧开嘴笑笑:“我也没见过你,我是跟着佩兰的。”
“哦,你也是伺候格格的!”
“算是吧!”这一辈子,伺候自己的时候也是有的,“我是最迷糊的,现下是康熙多少年呢?”
那宫笑着说:“你也真够糊涂,才刚过了万岁爷五十圣寿,康熙四十二年啊!”
真不吉利,索额图就要下台了!自己竟昏睡了四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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