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十分,南方雨水便多了起来,然而同前一年的大旱相较,今年的梅雨确然充沛了些,是以江河两岸,都有涝灾,连带着长安城里也是阴雨连绵,半月都不曾见着日头。
天凉潮湿,太皇太后好不容易调养过来的身子却经不起这番折腾,又见憔悴了些,是以派人往上林苑传旨,要刘彻回长安城去,主理这涝灾之事。建元五年也过了近半,离着先前太皇太后仙去的日子,也不过一年而已。
阿娇听着内侍禀报太皇太后的病情,心一直在往下沉,脸色苍白的紧,却隐忍不发一言。
“阿娇,莫怕。”刘彻将阿娇揽住,吩咐内侍先行回长乐宫去报信,又吩咐杨得意快些备辇起驾,承光宫中,一时才有了些许静默。
阿娇顺势靠近刘彻肩头,将脸埋在他怀里,呐呐似自语道:“彻儿,皇祖母她若是……”
刘彻臂上蓦地加力,想让阿娇更能感受到他,也想借此让自己感受到阿娇的存在,许久,才平静的开口道:“不怕,皇祖母去了,彻儿还会陪着你。”
殿中一时静默,窗外熹微的雨丝仍旧绵密,将水汽氤氲在殿中,一派寒凉,便衬得彼此的怀抱,越发温暖。
“娘娘,娘娘!”
云芳素来是个谨慎的,是以阿娇听到她焦急的呼喊,心中立时一寒。
“娘娘,陛下,”瞧见刘彻,云芳也不过一滞,“公主殿下,殿下,怕是出痘疹了。”
话音才落,阿娇已是匆匆往偏殿去了,刘彻顾不上问云芳,也只匆匆跟了上去。
刘韶本是个皮肤白皙的,此时大片的红疹子发在身上,看来格外刺目,那疹子又不能挠,外寒内热,刘韶自是十分不舒服,瞧着阿娇刘彻一脸的惊异之色自然也害怕,便歇斯底里的哭起来。
“韶儿不哭,不哭哦……”阿娇喝退奶娘,亲自将刘韶抱在怀中,却不知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她舒服些,一时手忙脚乱的,自个儿也急得落下泪来。
“究竟如何!”宫中急召,这边刘韶出了事儿自然不好耽搁,刘彻的怒气,一时便都发泄在了太医身上,“混账,你们都是怎么服侍小公主的!”
那太医想是个新来的,瞧着刘彻的架势,已腿软了七分,然瞧着帝王的怒火,只拼了命禀报道:“陛下,近来雨凉,公主殿下是邪热传内,后来发热又进了清热的凉药,导致闭门留寇,至今发作出来,却是好的。”
“你说,这是好事儿!”之前因连绵的阴雨,刘韶却是闹了几次不舒服,只是那会儿并没特别的表现,太医也说不严重,是以刘彻和阿娇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一片一片的红疹子,看在眼里,确实触目惊心了些。
太医备刘彻一眼瞪着,只觉脊背发凉,“是……是好的,殿下还是静养为好……待疹子落了,就全好了。”
刘彻挑眉,“静养?那如今,可能回宫去?”
阿娇自然将太医的话听了进去,如今太皇太后也病了,宫中自然还得刘彻坐镇才好,若因刘韶耽搁了政事,却是不好的。
“舟车劳顿,臣以为,还是略等几日的好。”
这样说来,刘韶便是不能回宫的了。
太医领命忙下去煎药了,阿娇吩咐云芳依照太医的法子为刘韶清理那痘疹,瞧着刘彻默然,思索良久,才上前来。
“彻儿,不若……你先回宫去,待韶儿好了,我带她回去便好。”
刘彻打心底里,是想留下来的,但宫里不仅是朝政,还有太皇太后,他自不能连祖母都不顾,阿娇这法子,倒也是两全。只是,刘彻打心底里不想跟阿娇分开,却不是因那夫妻缠绵的私情,就是从心底里,在抵触这个办法。
然而最终,刘彻仍是踏着绵绵微雨,先行回宫去了。
阿娇将他送到承光宫外,微红的眼眶里却满含了笃定,“又不是见不着了,等韶儿好了我就回去啦!”
“阿娇……”刘彻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信什么的,似乎已经连说都多余了。
明了他的担忧,阿娇莞尔,“别多想了,我说了信你,就是信你!”
毕竟,宫中有一心为刘彻找女人的王娡和刘娉,望着那碌碌绝尘而去的辇车,阿娇不知道,她此刻的放心,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放心了,可既然选择了相信,她就不打算去多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破镜重圆,但是拿在手里,还是会小心翼翼的。
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应该就是俩人现在的状态了~
☆、阴阳差错
待送走了刘彻,陪着刘韶养病的阿娇,没等女儿痘疹落清,却先染了风寒之症,整日里混混沌沌,自然不能再守着刘韶。
怕过了病气给女儿,阿娇便将身边得力的丫头都拨去了侧殿刘韶跟前,不过留了念文在跟前伺候,一日里却有大半的时间,都昏昏欲睡的。
“娘娘,陛下差人送信来了呢!”
念文捧着宫中送来的信件,兴冲冲的跑进来,便瞧见阿娇拍着胸口,面色惨白的不住干呕,登时心头一惊,丢了手中东西忙凑上跟前去,“娘娘,这是怎么了!”这几日,阿娇时不时总会干呕,然胃口淡了许多日子,自然也呕不出什么,只拖累的脸色更白几分罢了。
往上林苑来,阿娇带在身边的多是亲信之人,如今都放在刘韶那里,她又不惯那些陌生的来跟前凑趣,是以只念文一个,如今病着,明显便觉得仓促。
念文替阿娇拍着胸口,忙不迭去倒了杯水,只待阿娇缓缓饮下,面色才和缓了几分,却仍是微闭着眼睛,不曾说话。
“娘娘,这不行!”念文忽的起身,眼中盈盈有泪,见阿娇望她,哽着喉咙道:“娘娘,还是告诉陛下吧,您这么瞒着,太医的药又总不见起色的……”
阿娇莞尔,貌似随意的嗔她道:“哪有那么金贵,你可别出去宣扬,不过就是呕了两下罢了,又不是没呕过!”
听了这话,念文却忽的皱眉,眸中忽的精光一闪,惊叫道:“呀!娘娘您莫不是又有了小皇子!先前怀着殿下的时候,可不也这样嘛!奴婢这就去换个太医请来给您瞧,八成是那太医开错了药呢!”她话音才落,人已经没了踪影。
阿娇瞧着那雀跃的背影,却没来得及告诉那丫头,半个多月前她可是来了葵水的,不觉无奈的笑了笑,约摸着身子略好了些,瞧见被念文扔在地上的信件,眉眼间不觉晕染了一层暖意,缓步起身正要去拿,那丝绢却忽的一下,跃在了她眼前。
和着一股恬淡的苏和香,阿娇瞧着那一片亮光没来得及抬头,便陷入了一派昏暗……
。
夏日的雨,总是瓢泼凌厉的,铺天盖地兜头浇下,丝毫不给人犹豫的机会。
厚重的阴云遮掩了天色,一派沉重的雨雾间,那策马疾驰在长安大街上的差役,便显得格外刺目。
暴雨瓢泼而下,可他却似无知觉般,一个劲儿的挥舞着马鞭,只盼跨下骏马奔得再快些,而他的目标,赫然正朝着帝国最尊贵的未央宫……
忽的一阵邪风吹开了紧闭的轩窗,将宣室殿里明灭的灯火摇曳的嘶哑,几个忽闪险些便黯淡了去。
守在殿中的小黄门忙不迭上前去紧闭了窗子,却好废了一股力气,才终于关严实了窗子,回头小心翼翼的觑了陛下一眼,只将脑袋更深的埋下去,静悄悄的退在一边。
“啪!”的一声轻响,刘彻瞧着食指指腹氤氲而出的血红,紧皱的眉头,却忽的松懈了几分,然而不过片刻,却是更深的皱起,大手一扬,那掌心断了尖的刀笔便掉在几前,发出“嗒”的一声脆响,惊得小黄门一个激灵,扑通跪倒在地,却并不敢出声。
带着三分疲惫三分厌倦,刘彻长叹了口气,将眼前竹简远远推开,利落起身,赤着足几步便走到了窗前,抬手间,那原本就被凉风呼啸的嗡嗡作响的窗子,呼的便被凉风吹了个大敞。
暑热天气,暴雨瓢泼,外间的空气确然是清冷通透许多的。那凉风骤雨扑簌着扫在脸上,反倒让刘彻安了几分心。
许是今日这雨下的莫名,他已焦躁了半日,却不知因由,寻不到发泄的契机,心底里隐隐的担忧,倒让他越发的想念远在上林苑的妻女。
算来,也有月余不曾相见了。
韶儿的痘疹还不见好,刘彻觉得,若是阿娇这次再写信说等些日子,他定是等不下去的。
想起阿娇,刘彻眉头虽仍紧皱着,嘴角却不自觉的上扬,绽出一抹浅笑,迎着这凄风厉雨看去,倒连那风雨的凄厉都觉得无谓了。
“陛下,往上林苑的差役回来了。”
“快传!”
杨得意话音才落,便觉一阵凉风带过,适才还立在窗前寒风处的帝王已撩袍端坐在首,一脸期待的瞧着外间,待看到那侍卫一身的风霜狼狈,刘彻的心蓦地一沉,面上却仍笑得满足,“娘娘说了什么?”
那侍卫一路急行回宫,迎着风霜雨雪,此时瞧见刘彻一脸的笑意更是心虚,不等开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陛下……”
刘彻放在膝上的手不觉便握成了拳头,“杨得意!”
立在一旁的杨得意闻声,忙上前示意那侍卫快些禀报,那侍卫迫于天威,倒也不敢再耽搁,只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颤抖着开口道:“陛……陛下,皇……后娘娘……薨了……”
眼前不过一阵风过,杨得意只觉面前闪过一道黑影,便听到刀剑出鞘之声,再抬眼去看,帝王手握长剑,周身肆意了杀伐弑人的怒气,那寒光便凛冽在跪倒在地的侍卫颈间,利刃切肤,已是隐隐渗出了血迹。
“你说什么!”那声音恍若自炼狱而来,尽是不加掩饰的杀气。
那侍卫早已被吓破了胆,瑟缩在地,湿漉漉的一身早已说不出完整的字句,任刘彻那怒气再厉,也无可奈何。
杨得意忙不迭跪倒在地,并不敢往刘彻身前凑,“陛下!陛下息怒啊!”
握在剑柄上的手,毫无血色,只觉得那青筋突兀,几乎崩裂开来,刘彻略僵了僵身子,终归把那沾了些微血迹的利剑丢在地上,一脚踹开地上的侍卫,怒道:“再敢胡说,朕要了你的性命!”说罢,也不顾殿外暴雨横斜,只大步冲入雨中,任雨雾模糊了那一袂玄色背影。
上林苑中,雨水仍在宣泄,夜色深沉,却终归还是有那一星半点的光亮透过层云,昭示了另一天的到来。
满身的风雨霜寒之气,刘彻才一踏入殿中,便听到刘韶歇斯底里的哭声,已经沙哑,虽没多大的力度,可听在他耳中,却更像是一把钝刀,不偏不倚割在心上。
殿中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的退立侧旁,无一人敢上前。
刘彻的面色,立时便越发阴沉了几分,凛然迈步往内殿而去。
只是内殿之中,空荡荡的殿阁,并没有阿娇的身影,“娘娘呢!”
刘韶的哭声仍在偏殿嘶哑着,刘彻一声怒喝,许久,杨得意才领着在偏殿侍候刘韶的云芳近前回话,她一双晶亮的眸子通红,早已没了平日的神采,整个人颓然的,只透着死气。
见她不开口,刘彻耐着性子喝道:“娘娘呢!”
云芳闻言便要落泪,只拼命忍住,哽咽道:“娘娘,便在榻上……”
刘彻皱眉,提步近前,那空荡荡的锦被之上,确然什么都没有,登时心头一沉,却又无端松了口气。
飞舞的帐幔间,确然并无人影。
云芳一惊,脚下踉跄着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