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石灰,并且,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能让人在隔壁把说话的声音和每个人的嗓音完全听得清清楚楚。只有象马吕斯那样睁着眼做梦的人才会久不察觉。墙上也没有糊纸,无论在容德雷特的一面或马吕斯的一面都是光着的,粗糙的结构赤裸裸暴露在外面。马吕斯,几乎是无意识地仔细研究着这隔层,梦想有时也能和思想一样进行研究,观察,忖度。他忽然站了起来,他刚刚发现在那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洞眼,是由三根木条构成的一个空隙。堵塞这空隙的石灰已经剥落,人立在抽斗柜上,便能从这窟窿看到容德雷特的破屋里。仁慈的人是有并且应当有好奇心的。这个洞眼正好是个贼眼。以贼眼窥察别人的不幸而加以援助,这是可以允许的。马吕斯想道:〃何妨去看看这人家,看看他们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他跳上抽斗柜,把眼睛凑近那窟窿,望着隔壁。
六兽人窟
城市,一如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不过,在城市里,这样躲藏起来的是凶残、污浊、卑微的,就是说,丑的;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残、猛烈、壮伟的,就是说,美的。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野窟胜于穷窟。
马吕斯看见的是个穷窟。
马吕斯穷,他的屋子里也空无所有,但是,正如他穷得高尚,他的屋子也空得干净。他眼睛现在注视的那个破烂住处却是丑陋、腌臜、恶臭难闻、黑暗、污秽的。全部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破桌、几个旧瓶旧罐、屋角里两张无法形容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挂满了蜘蛛网。从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刚刚够使人脸成鬼脸。几堵墙好象害着麻疯病,满是补缝和疤痕,恰如一张被什么恶疾破了相的脸。上面浸淫着黄脓似的潮湿,还有一些用木炭涂的猥亵图形。
马吕斯住的那间屋子,地上还铺了一层不整齐的砖;这一间既没有砖,也没有地板;人直接踩在陈旧的石灰地面上走,已经把它踩得乌黑;地面高低不平,满是尘土天的思想。,但仍不失为一块处女地,因为它从来不曾接触过扫帚;光怪陆离的破布鞋、烂拖鞋、臭布筋,满天星斗似的一堆堆散在四处;屋子里有个壁炉,为这炉子每年要四十法郎的租金;壁炉里有个火锅,一个闷罐,一些砍好了的木柴,挂在钉子上的破布片,一个鸟笼,灰屑,居然也有一点火。两根焦柴在那里凄凄惨惨地冒着烟。
使这破屋显得更加丑恶的原因是它的面积大。它有一些凸角和凹角,一些黑洞和斜顶,一些港湾和地岬。因而出现许多无法测探的骇人的旮旯,在那里仿佛藏着许多拳头大小的蜘蛛和脚掌那么宽的土鳖,甚至也许还潜藏着几个什么人妖。
那两张破床,一张靠近房门,一张靠近窗口。两张床都有一头抵着壁炉,也正对着马吕斯。
在马吕斯据以窥望的那个窟窿的一个邻近的墙角上,有一幅嵌在木框里的彩色版画,下沿上有两个大字:〃梦境〃。画面表现的是一个睡着的妇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妇人的膝上,云里一只老鹰教关系。主张圣人当为真、善、美的统一。其治学特征为援,嘴衔着一个花环,妇人在梦中用手把那花环从孩子的头上挡开;远处,拿破仑靠在一根深蓝色的圆柱上,头上顶个光轮,柱顶有个黄色的斗拱,上面写着这些字:
马伦哥
奥斯特里茨
耶拿
瓦格拉姆
艾劳①
①这些地名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在那画框下面,有块长的木板似的东西,斜靠着墙竖在地上。那好象是一幅反放的油画,也可能是一块背面涂坏了的油画布,一面从什么墙上取下来的穿衣镜丢在那里备用。
桌子旁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马吕斯望见桌上有鹅翎笔、墨水和纸张,那男子是个瘦小个子,脸色蜡黄,眼睛阴狠,神态尖刁、凶恶而惶惑不安,是个坏透了顶的恶棍。
拉华退尔①如果研究过这张脸,就会在那上面发现秃鹫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讼棍能互相丑化,互相补充,讼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讼棍狰狞。
①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识别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动。
穷窟,地窖,深坑,某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最底层匍匐着的地方,还不完全是坟墓,而只是坟墓的前厅,但是,正如有钱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摆设在他们宫门口那样,死亡也就把它最破烂的东西放在隔壁的这前厅里。
那男子住了口,妇人不吭声,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笔在纸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①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①所罗门说过:〃虚荣,虚荣,一切全是虚荣。〃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
七战略和战术
马吕斯心里憋得难受,正打算从他那临时凑合的了望台上下来,又忽然有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一双男人的大鞋,满鞋是污泥迹印,污泥也溅上了她的红脚脖,身上披一件稀烂的老式斗篷,这是马吕斯一个钟头以前不曾看见的三玄指《老子》、《庄子》、《周易》三部著作。魏晋时名,她当时也许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怜悯心,把它留在门外,出去以后才披上的。她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推上,接着,象欢呼胜利似的喊着说:
〃他来了!〃
她父亲转动了眼珠,那妇人转动了头,小妹没有动。
〃谁?〃父亲问。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吗?〃
〃是呀。〃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吗?〃
〃是呀。〃
〃那老头?〃
〃对。〃
〃他要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是真的,他会来?〃
〃他坐马车来的。〃
〃坐马车。好阔气哟!〃
那父亲站起来了。
〃你怎么能说拿得稳呢?他要是坐马车,你又怎么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们的住址对他说清楚了吧?你有没有对他说明是过道底上右边最后一道门?希望他不弄错才好!你是在教堂里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没有?他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那女儿说,〃你象开连珠炮,老头!听我说:我走进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请了安,把信递给他,他念过信,问我:'您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来带路就是。'他说:'不用,您把地址告诉我,我的女儿要去买东西,我雇一辆马车坐着,我会和您同时到达您家里的。'我便把地址告诉他。当我说到这栋房子时,他好象有点诧异,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去就是。'弥撒完了以后,我看见他领着他女儿走出教堂,坐上一辆马车。我并且对他交代清楚了,是过道底上靠右边最后一道门。〃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我刚才看见那辆马车已经到了小银行家街。我便连忙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马车是他坐的那辆呢?〃
〃因为我注意了车号嘛!〃
〃什么车号?〃
〃四四○。〃
〃好,你是个聪明姑娘。〃
女儿大胆地望着父亲,把脚上的鞋跷给他看,说道:
〃一个聪明姑娘,这也可能。但是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鞋了,我再也不愿穿了。首先,为了卫生,其次,为了清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出水的鞋底更讨厌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宁愿打赤脚。〃
〃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