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哪个衣兜里,摸出了一百卢布。
“安娜——”
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再次象苍蝇那样地搓着手,压低声说道:“我实在是感到羞愧,但现在真的没钱……”他把一百块塞到安娜手里,“就只有这么点。你一个人住在乡下,先凑合着用吧……等我想办法弄到了钱,要是那会儿伏伦斯基还是没来接走你,我再来看你……千万别让玛特缪娜知道,要不然她会告诉多丽……”
他叮嘱完,飞快地转身离去,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
安娜看了眼手里的钱,终于回过神来。
“谢谢你,斯基瓦!”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接受,冲他背影喊了一声。
奥勃朗斯基并没停下来,只是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听到了,脚步走得更加快。
————
玛特缪娜确实能干。因为村里人现在都忙着去地里种马铃薯,找不到可以帮忙洗地板窗帘的,她就自己动手。安娜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干活,于是和她一起做。她却露出震惊的表情。仿佛看到安娜亲自趴在地上刷地板,是件多么奇怪的事。她立刻严正拒绝,声称这绝不是她应该干的事。只在安娜坚持之下,这才终于勉强接受。
两个人忙碌了几天,总算把住的地方给整理了出来。洗干净的窗帘重新挂了起来,坏了的柜子门给修好,铁锅和瓦罐买了过来,烫衣服的板子也架了起来。玛特缪娜甚至从多丽亲戚村长那里牵来了一只可以产奶的母牛,这样,她们以后就能喝上新鲜牛奶。接着,她又弄来了几只母鸡和一头猪仔。
住的地方终于像模像样起来了。安娜也累得够呛,浑身肌肉酸疼。就在她长长松了口气,开始自己的写作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大约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天阴沉起来,下起了雨。
玛特缪娜是中午过后去镇上的,却被村人用马车给捎带回来。原来因为雨天路滑,她不幸跌了一跤,好像摔到了骨头,一走路就疼。安娜急忙托村人请了医生过来,医生走后,她就只能拄着一根村里人借的拐杖走路了。接着,到了半夜的时候,雨非但没停,反而转成倾盆,安娜发现自己住的房间不幸漏雨了。雨水从天花板不停往下流,打湿了刚挂上去的窗帘,床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水渍,她不得不移到客厅过了一夜。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快中午时,雨终于停了下来,天空放晴。对付着胡乱吃了顿饭,安娜收拾着满屋子的狼藉,忙着再次拆窗帘拆被套的时候,忽然听见玛特缪娜在外头嚷了一声,匆忙跑出去,发现围起猪圈的泥巴墙因为雨水浸泡,塌了一段,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一定是从这里跑了的!”
玛特缪娜指着园子篱笆上的一个破洞,显得很焦急,嘴里嚷个不停,“我就说,早该把这个洞给补上的!现在它跑了!花了我们整整两个卢布哪!不行!我一定把它找回来!要不然你等着瞧,用不了明天,它就会被爱占便宜的人给弄回自己家!”
“您赶紧回屋,小心别又摔了!我去找它。”
安娜把急得不行的玛特缪娜劝进去后,提起裙摆,出去找那只逃跑的猪。
村道原本就坑洼不平,一夜雨水过后,更加泥泞。尽管安娜已经很小心了,鞋子和裙摆上还是很快就沾了泥巴。附近找了一大圈,最后,靠着一阵哕哕的声音,她终于来到一块烂泥塘边。逃跑的猪运气不好,掉进了这里,现在正在烂泥里挣扎,只它动得越厉害,身子就越往下陷,眼看四蹄已没,泥巴就要满到它的嘴上了。
安娜看了下四周,见不到任何可以帮忙的村民。大家都赶着去田里排放积水了。
她折了根树枝试了试泥塘,□□去后,发现大概只到自己膝盖上方几寸的深度。犹豫片刻,见猪越陷越深,一咬牙,终于脱了鞋,卷高裙角至大腿,打了个结后,试着慢慢踩了进去,艰难地在烂泥塘里跋涉,最后走到猪的近旁,弯腰要把它捞出来。没想到猪依旧挣扎不停,加上有几十斤重,身上又滚满了泥巴,稀滑稀滑的,安娜非但拽不出来,脸上、身上,反倒被它泼溅上点点的泥巴。
“上帝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安娜鼓着劲,正和烂泥巴里的猪在奋战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诧异的问话。下意识地扭头,等认出来人时,微微一愣。
居然是卡列宁。
和他上次在彼得堡火车站旁分开,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天,居然在这里又见到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会儿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满脸的惊诧之色。
小猪的身子已经全部陷进了泥巴里,只剩一个头还在外,安娜不敢松开手,只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他的目光从她沾着几点泥巴的脸落到她卷起来的裙角上,沉默了半晌后,仿佛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脸上的表情稍稍恢复了些。
“呃——我过来,是有一件事……”
仿佛有点难以启齿,他踌躇了起来。
“有事等下再说!”安娜打断了他,“我说,你要是愿意,就赶紧下来帮我把猪□□,要是不乐意,麻烦你也快去找个人过来帮忙,可以吗?”
卡列宁再次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整齐的衣物。
安娜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心里倒是有点佩服起他来。
到底要怎样的技术,才能像他这样,在雨后的泥巴路上走了一段后,裤管居然还能保持得笔挺而干净,没沾上半点的泥巴?
☆、Chapter 13
卡列宁的视线离开自己,抬起头,盯了泥塘片刻,动了动脚。就在安娜以为他会勉为其难地下来帮自己一把时,却发现他毫不犹豫地掉了个头,走到路边的一株榉树旁,折下一根粗壮的树枝,去掉上头的树叶和末端细弱部分,剩一个三叉枝桠,然后,他试着折弯枝桠。
初春的榉枝吸饱了雨水,正当强劲柔韧。他折了折,大概觉得满意了,回到泥塘边,把枝桠丢到了安娜的边上。
“我认为事情还没严重到我必须要象你一样亲自下到烂泥塘里的地步。”他慢吞吞地说道。
在安娜略微不解的注视下,他指了指刚才丢到她边上的那截三叉枝。
“要是我估计没错,泥塘深不到五十公分,所以难度应该不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飞快瞥了眼安娜此刻还陷在过膝泥地里的双腿,“你站到它的前头去,把这截树枝斜着插到它的两只前蹄下,顶住它的肚子,注意,顶端斜插到底,然后试着把它整只撬起来。很简单,你试试看。”
安娜盯了他一眼,对上他那双一本正经的茶灰色眼睛,意识到他是不会下来亲自动手的,于是耸了耸肩,“好吧,”她嘟囔了一声,捞过躺在稀泥上的那截树枝,从泥地里拔出脚,走到小猪的面前,试着把三叉枝贴着它的脖腹斜插下去,最后用力往上撬,随了一声沉闷的泥浆咕噜声,浑身滚满了泥巴的小猪终于被撬了出来。
大约已经筋疲力尽,小猪从泥巴里出来后,竟然不会走路了,跌跌撞撞地在泥塘上踩了两下后,就倒了下去,只剩张着嘴巴喘气。安娜拽住它的一只后腿在泥地上拖,终于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怕它又乱跑,让它四足依旧陷在泥塘边的浅泥里,确保它既不会继续往下陷,一时也挣脱不开后,她终于舒了口气。
整个过程中,他居然就站着不动,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安娜气喘得有点大,一时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径自走到边上的一个积水洼边,随意洗了洗沾满泥巴的手和脚,放下刚才打结的裙,直起了腰身。
“你不肯下泥塘就算了,但作为男人,接下来,你不会打算就这样看着我继续一个人把这只猪弄回圈吧?它可有几十斤重!”
等喘息平缓了些后,她瞪着站得离自己远远的那个男人,没好气地问。
其实呢,她心里也清楚,人家根本就没帮自己的义务。但是现在,看到自己一身狼狈,他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忍不住就冒出了这样一句。
卡列宁看了下四周,扬了扬眉。
“这很好办!你瞧,有人来了!”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安娜扭头看去,见一个农夫正好过来了。
“能帮个忙吗?”
卡列宁朝农夫喊了一声,对方很快就过来了。
在俄国,延续了千年的农奴制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被废除了,农民都获得了自由。但在许多地方,根深蒂固的观念还依旧存在。这里也是一样。农夫到了近前,虽然不认识卡列宁,但第一反应,还是朝他鞠躬行礼,嘴里叫他老爷。
安娜认出来了,是住在边上的同村农夫安德列维奇。
她之所以住到这里,实在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去。但在这里,村人却对她毕恭毕敬,认为她是一个高贵的夫人。见过她的农妇们都羡慕她娇美的脸蛋、雪白的皮肤、柔软的腰肢和身上的漂亮衣服,农夫们则不敢拿正眼瞧她,有时候对面遇到,远远地就脱帽弯腰行礼。
玛特缪娜养的这只小猪,恰好就是从他家的猪圈里抱的,并且,他只收了远低于市价的两个卢布,所以安娜才认得他,并且能叫得上他的名字。
“您叫我什么事?老爷?”
安德列维奇冲着卡列宁问了一声后,这才注意到安娜,看清她现在的样子后,惊讶地张大嘴巴,甚至忘了朝她行礼。
安娜有点尴尬,侧了侧身,指着泥塘边的猪,问道:“能麻烦你帮我把它送回去吗?昨晚雨下得太大,冲坏了猪圈,它跑了出来,掉到这个泥塘里了……”
安德列维奇回过了神,急忙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帮您把它送回去!”他走到泥塘边,弯腰一把抓住小猪,牢牢抱住了,抬脚就往安娜住的叶尔古沙夫老宅方向去,“夫人,您要是允许,我还能帮您把猪圈修修好!”
“实在太感谢您了!安德列维奇!”
安娜朝他道谢,瞥了眼依旧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的卡列宁,哼了声,扭头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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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的地方,安娜进了房间,照了照镜子,看清脸上的点点污泥痕后,这才明白刚才安德列维奇看到自己时的那种表情缘何而来。她洗了脸和手脚,换了条浅黄色的麻纱裙子,肩上罩件漂亮的镂花披肩,重新梳了头,再照照镜,确保一切看起来都恢复正常了,这才出来。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卡列宁已经脱去了他的外套,正背着双手站在一堵墙边,仰头望着依旧还在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他转过头,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她换了身衣服,只皱着眉说道:“你怎么能住到这个地方来?刚才我听玛特缪娜说,昨晚你卧室里也漏水,你就在客厅里过了一夜?”
安娜坐到一张用新买的提花垫子遮住皮面已经老化皲裂的麂皮椅上,示意他也坐下后,嗯了声。
“没什么。先前不知道漏水而已。过两天叫人来修一下屋顶就好了。除此之外,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盯着她,仿佛想要确认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她却突然冲他一笑,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来自对面窗口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碎钻光芒,笑容甚至称得上灿烂——记忆里,好像从没见她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他顿了顿,仿佛有点尴尬,略微不自然地瞟了眼门口的方向。那边,正隐隐传来玛特缪娜和农夫说话的声音。跟着,他的脸色就迅速地恢复成了平时的严肃模样,坐到了与她隔了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