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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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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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过去了。埃丝特和两个女裁缝在前房里闹嚷嚷地给一件结婚礼服做扫尾工作。礼服非常宽大,裙据非常长,铺满在成衣台上。埃丝待和姑娘们忙碌着,像几个矮子在给一个巨人做一套盔甲。一个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缝,另一个在缝绳边。埃丝特使着熨斗。把荷叶边上的一道道小皱纹熨平,常常用手指头摸摸熨斗。她时不时从罐子里喝口水,喷在要熨的地方上。虽然她即使在大热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脑门上却尽是一颗颗汗珠。还有什么比在结婚礼服上烧个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个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干。尽管这样,埃丝特那双黑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尽管她手长得小,手腕又细,她把熨斗使得挺有劲儿。她可不是个会烧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会儿,她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向外望望。那座砖砌的小屋,或者照埃丝特所说的—一牢房——在那儿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对它不习惯。有些时候,她会暂时忘掉发生过的事情,会以为这是在过结茅节——室外盖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这一扇窗子上的窗帘拉开,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这三年工夫使埃丝特变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出现了细皱纹,越来越宽的脸L 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红晕。她头上跟往常一样裹着头巾,可是露出的头发如今却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樱桃似的闪亮。三年了,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今天,这重量一点也没减轻,但是她还是同助手们开着玩笑,跟她们扯些同行中通常讲的关于新郎新娘的笑话。姑娘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这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裁缝作坊了。没有一刹那能使人忽视那间只有一个小窗而没有门的小屋,窗后坐着忏悔者雅夏——这是他现在的称呼。
  这个奇迹刚出现的时候,在城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雷布。亚伯拉罕。艾盖尔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诫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确,立陶宛有一个隐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里,但是虔诚的犹太人是反对这种事情的。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让人运用自由意志的;亚当的子孙必须经常对善恶作出抉择。为什么把自己禁钢在砖石堆里呢?生命的真谛是自由和避免作恶。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尸体。但是要雅夏接受劝阻并不那么容易。在他苦修赎罪的一年半里,他学到了不少道理。他请了一位教师来指导他学《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达》、《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于是给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范例——那些为了害怕无法抵制诱惑而约束自身的圣徒。不是有一个神圣的人为了不看自己的罗马情妇,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吗?谢勃雷兴不是有一个犹太人为了害怕讲出一句毁谤的话,发誓缄口不着吗?科夫莱不是有一个音乐师为了免得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装了三十年瞎干吗?严峻的律法仅仅是约束一个人不致犯罪的栅栏。雅夏和拉比辩论的时候在场的那些年轻人仍然在议论那一次辩论。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个走江湖的骗子、这个淫棍在一年半里居然吸收了那么多犹太教经义。拉比好像同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在争辩。雅夏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最后,拉比伸手搁在雅夏头上,为他祝福。
  “你的行动旨在增添天国的荣光。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说罢,他送给雅夏一座铜烛台,好让他在夜晚或者阴云密布的日子可以点上一支蜡烛。
  在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的酒店里,人们纷纷打赌,雅夏究竟能够在这活人的坟墓里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计是一个礼拜,有的人说一个月。市政当局呢,为雅夏这个行动是不是合法展开了争论。甚至总督也一直得到这件事的报告。泥水匠砌砖的时候,雅夏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埃丝特的屋子里挤满了几百个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爬在树上,蹲在房顶上。虔诚的犹太人走上前来找雅夏谈话,讨论他的动机,而同样虔诚的主妇们却企图劝他放弃这条道路。埃丝特呢,也痛哭过,哀求过,弄得嗓子都哑了。后来,由一群妇女陪着,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该献上多么长的蜡烛。她原先的指望是,这种奉献能感动圣徒的灵魂来向她丈夫说情,逼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不该使她成为一个弃妇,尽管是个丈夫近在飓尺的弃妇。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劝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没有用。小屋的墙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越砌越高。雅夏只容许自己使用一块四腕尺长,四腕尺宽的地方。他留着胡子和鬓脚,穿上件宽大的有穗子的衣服,一件粗布长衣和一顶天鹅绒便帽。泥水匠们于活的时候,他拿着一本书坐着,喃喃地念着祈祷词。屋里连搁一张床的地方也不够。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一条草荐、一把椅子、一张小桌、一件用来盖在身上的皮大衣、拉比送他的铜烛台、一只水壶、几本圣书和一把用来掩埋粪便的铁铲。墙越砌越高,痛哭声越来越响。雅夏对妇女们大声喊叫,“干吗嚎陶大哭?我还没死哪。”
    “倒不如死了的好,”埃丝特悲痛地顶了一句。
  拥了这么许多人,发出一片闹嚷嚷的声音,警察只得骑了马赶来驱散人群。本城的行政长官命令工人白天黑夜地干,来结束这件事引起的轰动。泥水匠花了四十八个钟头才完成这个任务。屋子上铺着木瓦的屋顶和一扇可以在里边拉上亩板的窗子。怀着好奇心的人仍然不断地前来,直到雨季开始,人数才减少了。小窗上的窗板整天关着。埃丝拧叫人把住宅周围的栅栏修理好,不让闲人进去。不久事情就清楚了,那些打赌说雅夏砌在墙里不会超过一礼拜或者一个月的人输掉了赌注。一个冬天过去了,接着是夏天,接着又是冬天,但是魔术师雅夏,现在叫仟悔者雷布。雅各布,还待在他自己制定的监狱里。每天三回,埃丝特送食物给他:面包、麦片、带皮土豆、冷开水。每天三回,他停止沉思,并且为了照顾她,跟她谈几分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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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是个阳光灿烂而炎热的日子,但是雅夏的牢房里又黑又冷,尽管一道道阳光和暖和的微风好歹穿进上着窗板的窗户。雅夏有时候拉开窗板,于是一只蝴蝶或者大黄蜂会飞进来。种种声响传进他的耳朵:鸟儿的啼鸣啦、母牛的眸叫啦、娃娃的啼哭啦。这时正是中午,他用不着点烛。他坐在小桌前的椅子上,仔细披读《法版》。那一年冬天,有些日子,他直想把墙推倒,摆脱寒冷和潮湿,但是好歹熬过来了。他害上了叫人揪心的咳嗽病。四肢感到剧痛。他小便频数。夜里,他一件衣服也不脱,蟋缩在皮大衣和埃丝特从窗外塞进来的毯子底下,然而身子还是不暖和。地面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气,使他冷彻骨髓。他常常觉得他已经进坟墓了,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一死了事。如今又是夏天了。小屋右面有一棵苹果树,他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有只燕子在枝场间做了窝,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来草茎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脑袋探出窗户,看到眼前的田野、蓝天、会堂的屋顶、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几块砖头,他就能——这他知道——扭动着身子从窗子里钻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获得自由,这个念头反而打消了离开这间小屋的愿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墙的另一边潜藏着烦躁、欲念、对来日的恐惧。
  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受到保护,不会犯更严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种种烦恼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变成母亲子宫里的一个胎儿,他头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辉,同时有个天使在教他《摩西五书》。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吃的东西每天只花几个子儿。他既不需要衣着,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钱。当他回想起住在华沙或者在外省跑码头的时候的花费,忍不住对他自己笑起来。不管他当年挣多少钱,他总是不够花。他养了不少动物,十十足足一个动物展览会。他需要满满一柜的衣服。他经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尔斯基的债;付高利息向华沙和卢布林的放高利贷的借钱。他不断地签期票,去找人签署背书作保,购买礼品,欠不少人债。沉迷在七情六欲中,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张越收越紧的罗网中。甚至表演了走绳索还不够。他老是企图设计出一套套大胆的节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个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关进真正的牢房。在这里,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壳似的一层层脱落,卡巴拉神秘主义者管这种身外之物叫做恶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这罗网。他把所有的帐目一笔勾销。埃丝特好歹自己挣钱糊口。他还清了所有的债:把两匹马和大车给了埃尔兹贝泰和她儿子博莱克;把弗雷塔街公寓里的家具留给了沃尔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头和其他道具。现在雅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错,但是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吗?单靠减轻自己的负担,他就能为自己干下的坏事赎罪吗?
  只有在这儿,在这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才能反省自己为非作歹到了什么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灵,逼得多少人发疯,断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并不是在树林里干没本钱的买卖的强盗,然而他杀了人。对一个被杀的人来说,他是被人用什么手段杀死的,有什么不同呢?他可以在一个人间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恶的)面前为他自己辩护,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买又无法欺骗的。他,雅夏,从前不是无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别人给毁了。玛格达从坟墓里对他大声喊叫。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惊然的罪行。他现在全都承认了。哪怕他在这小屋里待上一百年,也无法赎清他所有的罪孽。单靠仟悔是不能勾销这种不可饶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宽恕并且得到了他的宽恕,人才能够获得赦免。即使一个人只欠住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半个子儿,他也该找到这个债主的下落,了清这笔帐目。圣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该由他负责的罪行。他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条律法,几乎违反了十诫中的每一条。然而,当初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自以为是个正直的人,有资格谴责别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适,怎么能抵偿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着,健康状况总算还不差。甚至那只脚也复原了,他没有变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惩罚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执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一定会得到清算。只剩下一个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善一定会战胜恶。但是什么是恶呢?他跟导师们研读卡巴拉神秘哲学的著作,读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恶不过是上帝委屈自己来创造这个世界,这样他才能被称为造物主,并对他所创造的万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创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这方面来说,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孙。不过,单单用仁慈的手来引导他们是不够的。他们应该学会怎样独力和自愿开辟正义的道路。天国期待着人们这样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亚当的子孙走正道,谦卑地祈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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