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我不明白汪曾祺、林斤澜为什么老爱模仿京腔说话,也不明白北京人艺的艺术家为什么那么推崇老舍,但你到了北京,你就会发现老舍与这座城市是那样地融到一起,你会发现北京话是那么的迷人。
我常常听人说一本书、一个作家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有时候会觉得那是一种夸张。如果说谁的作品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自己觉得也有些矫情,可他又确确实实影响你的人生进程。比如我吧,两进北京,就是对北京城的一种迷恋,对北京文化的钟爱。第一次到北京是个青年,有闯天下的成分,1989年回到南京。12年之后,年近不惑,在南方已经过得上小日子,但北京在我心里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有时候你会感到那种诱惑在心里燃烧,禁不住燃烧我又重返北京。很多人奇怪,我自己知道我的血液里有北京文化的基因,虽然这些年有到上海、广州、昆明和其他城市发展的机会,而且条件还不错,但我知道这些城市精神和我没有血脉上的联系,我宁可和那些刚分配的大学生住在一起。因为我能走在老舍写到的那些胡同里,呼吸到老舍小说里的空气,在北京的阳光和风里生活,哪怕有非典,有沙尘暴,那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关怀。
——王干
我和老舍说相声(节选)
老舍嘱咐我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彩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我听了之后,连连辞谢说:“我办不了,我的皮儿不薄。”他说:“不要紧,咱们练着瞧。”
相声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刚一出口,对方就得赶快顺口答腔地说声“啊”,似乎太无聊,但是老舍坚持不能删免,据他看,相声已到了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损益。是我坚决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打我头的时候,只要略为比划一下而无须真打。我们认真地排练了好多次。
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们走到台的前边,泥雕木塑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抑,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地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彩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没想到胜利来得那么快,更没料到又一次浩劫来得那么急,大家的心情不对了,我们的这一次合作成了最后的一次。
——梁实秋
太平湖畔那一夜
文/舒乙(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
父亲是清晨在后湖中被发现的。一位住在附近的演员到湖边来锻炼身体,发现水中有人,离湖边顶多有十几步。演员看见的是一点点露出水面的后脑部。演员跑去喊人,附近没人,只有远处有几户湖边的渔民。人们终于七手八脚地把他打捞上来,放在岸边。他的全身已经很凉很凉。人们发现岸边放着他的上衣制服、眼镜、手杖和钢笔,制服口袋里有工作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职务,围观的人们哗然,整个上午和中午,这里人山人海,当天,消息很快传遍了北京城外的西北角。市文联的人、地段派出所的人和法医都到了现场,不知是谁找来一领破席,把他盖了起来。
据公园看门人说,头一天(指1966年8月24日),这位老人在这里一个人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整整一天,几乎没动过。估计,悲剧的终了是发生在午夜。老人手里还拿了一卷纸。清晨,湖面上的确漂浮着一些纸张。纸张也被小心地打捞了上来,是手抄的毛主席诗词,字有核桃般大小,是很工整的父亲特有的毛笔字。字里行间还有没有现场写的什么遗言留下来,则又是一个更大的谜。因为他有纸,有笔,有一整天的时间,有思想,有话要说,而且他是“写家”。
那一夜,我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天早就黑了,周围是漆黑一团。公园里没有路灯,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整个公园里,大概就剩我们父子二人,一死一活。天下起雨来,是蒙蒙细雨,我没动。时间长了,顺着我的脸流下来的是雨水,是泪水,我分不清。我爱这雨,它使我不必掩盖我的泪。我爱这雨,它能陪着我哭。我只是感到有点冷。我开始可怜起父亲来。算起来,他整整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大概也像我这样,在这里,呆呆地坐过一整天和半个夜晚,而这一整天和半个夜晚他是怎么过的呢?他的思想该有多复杂,多痛苦,多矛盾。他一闭眼,一定,一生都会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一睁眼,又会什么都不是,一片空白。我不敢往下想,可是又驱散不了这些想法,于是,想想停停,停停想想,越来越混乱,最后只剩下替他感到难受。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辆行驶的声音了,我想,母亲也许应该来了,我便站起来跑到大街上迎她。谁知,就在这当儿,母亲和火葬场的人一同坐着车到了太平湖。她不知道父亲躺在什么地方,她便喊着我的名字往后湖的方向走。她的急切的嗓音感动了公园看门人,经他指点才算把父亲抬上了去火葬场的车。等我赶到火葬场补办手续的时候,两位办手续的姑娘看着我递过去的“证明书”说:“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常委一级的人,他是这样被处理的第一位。”所谓“这样处理”,就是不得保留骨灰。
就在父亲被彻底遗弃,甚至连骨灰也一起被遗弃的同时,国外在对父亲的遭遇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准备授予他一项威望很高的文学奖。后来,父亲已经离开人世的消息被证实,这项文学奖授给了另一位健在的杰出文学家,依然是一位亚洲人。消息传来,人们又一次痛感:老舍先生的死的分量多么沉重。
直到死,父亲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心中所关心的,并不是后来被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扣的那些大帽子,而是对人民的态度。他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是无愧的。他用死去证明了这一点。
在父亲去世前二十多天,在人民大会堂,父亲遇见巴金先生,他郑重其事地向巴金先生说:“请告诉上海的朋友们,我没有问题。”他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参加运动的,同样,怀着这样的信念,他迎接了8月23日的风暴。正是这几个字构成了活跃在父亲大脑中的最后几个字。
父亲的死,是场悲剧,他的舍身反抗精神,他的悲壮气概,在那非正常的特殊条件下,有着巨大的震撼力量。他的死,抛出了一串大小的问号和一串更大的惊叹号,好像是告诫人们:你们错啦,错啦!
十八年后的1984年,当我和我的朋友们拍照完父亲舍身之地走出太平湖遗址的时候,城市的喧闹重新包围了我们,阳光斜照着德胜门楼,我突然想起了《茶馆》的结尾。王老掌柜和父亲自己的结局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还有那舞台上象征着转机的阳光和眼前的阳光也是何等地酷似,我吐了一口长气,踏踏实实地感到:悲剧终于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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