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张罗着替我捎钱!就这么隔不久他吃我十块八块,我始终闷在葫芦里!我恨我的老婆,竟自不等我回来就改嫁!咱们胜利了,我回到北京,老太太早没啦,儿子也不见了!我去到处找老婆,我真想杀了她!我见着了我的兄弟,王仁德,吓得他直想跑!他说:“哥哥,你不早死了吗?”我这才明白了我是活人,可又是死人!
诸所长 这您就不再恨孩子们的妈妈了?她是听说您死了,才又改嫁的!
王仁利 我解不开这个扣儿!请听明白了:我也并不是不恨自己!我要是有出息,何至于跑到外边去混饭吃,把一家子都丢了呢?
诸所长 您卖力气吃饭,没有错处!是那个旧社会叫您妻离子散的!您应当原谅您的妻子,她听说您死在外边,无倚无靠,能不找一条活路儿吗?
王仁利 我不能原谅她,尽管她有理由改嫁,可怎么那样狠心把孩子们也弄丢了呢?
诸所长 您的女儿说,是您的老太太把他们母女轰出去的!
王仁利 是……嘿,怎么这些事就都出在我家里呢?
诸所长 有什么社会,有什么家庭。出这种惨事的不止您一家!我们常替人民寻亲觅友,我们知道不少这样的事情!
王仁利 您说的对!您叫我心里亮堂点了!所长,我的儿子、女儿在哪儿呢?
诸所长 您当然想见见他们?
王仁利 十几多年啦,我连作梦都常想看见他们!走在街上,我就象找东西吃的饿鹰,眼睛盯着每一个小姑娘、小小子!我想念他们,想念他们!可是,我又有点怕、怕遇见他们!怎么说呢?您看,万一他们是跟着妈妈,而且表示愿意跟着妈妈,我怎么办呢?再说,倘使他们愿意跟着我,我拿什么养活着他们呢?我告诉您实话,胜利以后,解放以前,我挣的那点钱,全喝了酒,一醉解千愁嘛!要不是北京解放了,我早就真死啦!
诸所长 您现在戒了酒?
王仁利 戒了!只有在心里实在难过的时候,才喝两盅!
诸所长 还是少喝的好,大叔!我问您,您始终没见过孩子们的妈?
王仁利 没有!要是遇见了她,可就麻烦了!即使我不跟她拚命,我也张不开嘴跟她说话呀?我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妇人,老实,正直,我妈妈对她那么无情无理,她总是忍着,没有挑拨过是非。怎么,怎么,她就会另嫁了人呢?(外敲门声)
诸所长 请进来!
王仁德 (上)您是所长?(看见了哥哥)我……哥哥!哥哥!
王仁利 (楞了会儿)你?老二!
王仁德 是我,哥哥!
王仁利 哼!你没想到我会在这儿吧?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诸所长 王大叔,别动气,有话慢慢地说。今天咱们要把事情都弄清楚了!
平海燕 (给仁德拿过椅子)您坐吧,二叔!
王仁德 谢谢,同志!谢谢!哥哥,您看,我现在是公社里最得力的炊事员啦!
王仁利 别吹了吧!当初你嫂子找了你去,你怎么就不帮助她,反倒替她找人,叫她改嫁呢?别再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弟!
王仁德 (低头无语半晌)哥哥,当着所长,我把憋在肚子里十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吧!
王仁利 憋在肚子里是块病!
王仁德 真是一块病,所长,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哪,遇见那个人吃人的年月呀,会作出见不得人的事!
王仁利 你就会抱怨那个年月,不说自己没出息!
诸所长 大叔,听二叔说什么!
王仁德 所长,那时候啊,我只有那么几亩山坡地!到山里加入游击队吧,我舍不得那点地。种地吧,光是保甲长的霸道,就整我个半死!我呀,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嫂子来找我,说哥哥死在了外边!
王仁利 你就不去打听打听我到底是死是活?
王仁德 您说的是废话!三顿饭还混不上,我哪儿来的钱去找您?您说!
王仁利 哼!
王仁德 嫂子来啦,跟我要主意,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主意呢?最好的主意是:嫂子,您来吧,我养活着您!我有一个杂合面饼子准分给您一半!可是,我连半个饼子也没有啊!我能劝她回到婆婆那儿去?老太太是那么不讲情理的人!我呀,急得直哭,想不出办法!
王仁利 你就劝她改嫁?
王仁德 哥哥,改嫁比饿死强!那年月就是那样,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恰好,一个有点积蓄的人,姓李,生了病,怕自己一死,撇下个十二岁的男孩天祥没人管。
王仁利 你就作了大媒!
王仁德 对!他答应事情说成了,给我二十块钱!
王仁利 二十块钱!
王仁德 我问你,哥哥,那时候你要是白捡二十块钱,你怎么样,是伸手,还是摇头?
王仁利 (苦笑了一下)……
王仁德 可是,嫂子不肯!
王仁利 她不肯?
王仁德 哥哥,别只看你自己不错,别人都是坏东西!别只想你自己委屈,别人都没有心肝!嫂子走后啊,我心里扎着疼了好几天!
诸所长 特别是对妇女,我们男人应当格外小心,别匆匆忙忙地下结论!
王仁利 后来,她怎么还是往前走了呢?
王仁德 她回到城里来,招弟儿丢啦!
王仁利 丢啦?
王仁德 嫂子把招弟儿托咐给一个姓宋的,姓宋的不是好人。嫂子回到城里,没回家,就先去看招弟儿,可是连姓宋的也没影儿啦!这样,嫂子知道你死了,婆家回不去,招弟儿又丢啦,我穷的帮不上忙,她可怎么办呢?你说!
王仁利 我……我没的说!
王仁德 我告诉嫂子,你自己的骨肉都完了,干吗不行行好,管管李家那个孩子呢,嫂子先看了看天祥,她喜欢这个孩子。
王仁利 她不会答应只管看那个孩子,不嫁给那个病鬼?
王仁德 他们不成为夫妇,姓李的死后,怎么承继那点钱呢?
姓李的还有亲戚呀!就是这样,嫂子无可奈何地点了头。不久,姓李的就死啦,嫂子带着天祥搬进城来,躲开李家那些亲戚,省得他们都把眼睛睁得包子那么大,变着法子抢过那点钱去!从那以后,我没再来看嫂子,我心中有愧!有愧!北京解放以后,我又活了,可是,我心里这个疙瘩并没解开!我有勇气克服一切工作上的困难,可是一想起嫂子这件事,我就……
诸所长 二叔,这不都说出来了吗?心里的疙瘩就可以解开啦!二位叔叔,事情到底怎么办呢?
王仁德 叫一家子团圆吧,那不是最好的事吗?
诸所长 您说呢?大叔!
王仁利 我,我,我想老婆!想孩子!可是,谁知道孩子们怎么想,孩子们的妈怎么想呢?
诸所长 那还不好办吗?都是亲骨肉啊!
李天祥 (上)所长!哟!二叔!
王仁德 是我!见见,这是我的大哥!哥哥,这就是那个李天祥,嫂子把他拉扯大了的!
李天祥 您就是……
王仁德 我哥哥并没死!
王仁利 我这该死的人也不是怎么死不了!
李天祥 大叔,啊——
诸所长 就先叫大叔吧,以后再决定该叫什么。
李天祥 大叔,我妈妈是个最好的人,她把我拉扯大,我现在已是复员军人,就去搞工业。您要说愿意合并成一家,我完全拥护,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您一家的团圆!不管以前的事是怎么阴错阳差,今天我们都要欢天喜地!您说呢?
王仁德 哥哥,我当初受过天祥的父亲二十块钱,我现在——(掏出一包儿钱来)一点小意思儿……我是要减轻一点我心里的包袱!(看仁利不接,放在桌上)
王仁利 天祥,你,你叫我说什么呢?你妈有什么意见呢?
李天祥 小刘同志、井奶奶、林三嫂,和我都劝过妈妈,都觉得从前的事越惨,现在就该越鼓足干劲,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往前干!
刘超云 (上)所长,李大妈来了!(下)
李天祥 (迎上去)妈!妈!进来,别难为情!
王仁德 (迎上去)大嫂,我来了!
李珍桂 (说不上话来,面对着仁利)……
王仁利 (低下头去,然后立起来,走向李珍桂)招弟儿的妈!(哭)
李珍桂 招弟儿的爸!(也哭)
李天祥 妈!妈!别哭!说说心里的委屈!有我,您什么也不用怕!
李珍桂 唉!招弟儿的爸,你说,叫我说什么?
王仁德 哥哥,咱们的妈妈怎么不好,咱们自己怎么不好,该由咱们先说说!大嫂,当时呀,我要是有一碗粥喝,也不至于……我,我呀,就没那个骨头,打破“人穷志短”那句老话!
李天祥 二叔,您也别那么说,假若您当时没成全那回事,我现在在哪儿呢?这听起来,有点自私,可是妈妈并没有只图那几个钱,她的确把我教养大了!
王仁利 她把你养大了,可忍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丢了!
李珍桂 你等等,你妈妈把我跟招弟儿轰出来,小马儿始终跟着你妈妈。这不是我的错儿!
王仁利 那么招弟儿呢?
李珍桂 我承认我托错了人。可是,事后一想,我就想到她是叫人家给卖了。我就三天一趟,两天一趟,到一个妇女不该去的地方,去看,去问,想找到她!可是,看不到,问不到!我只能在天祥睡着了的时候叫招弟儿,哭招弟儿,不敢叫天祥听见、看见!我夜夜自己念道:叫我得个暴病死了吧!这种折磨不是一个妇人受得住的!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会弄得不清不白,连女儿都会进了……找不到招弟儿,我去找小马儿!你妈妈死了,不管你们王家门的后代,我管!小马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把孤儿院,连那时候堆垃圾的臭地方都找到了,没有!他是那么小,饿,容易饿死;冻,容易冻死!我的心里老插着一把刀子!
平海燕 (含泪,端过水来,扶李珍桂坐下)大妈!别太伤心了!
李珍桂 北京解放了,天祥越来越有出息,我喜欢;可是一想起招弟儿跟小马儿,我又极难过!
诸所长 李大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儿呢?
李珍桂 孩子们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啊!再说,我有什么脸告诉你们呢?改嫁了的活人妻,找从前的儿女?要是传出去,我怎么再作街道工作呢?
王仁德 嫂子,你说活人妻,你知道哥哥没死?
李珍桂 解放前,我知道他是死了;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没死!
王仁德 怎么?
李珍桂 我看见过他!
平海燕 就是那回在大树底下……
李珍桂 不止那一回,我早就看见过他,他可是没看见我!我躲得快!我要是向前相认,他必定把我骂化了!他必定跟我要招弟儿跟小马儿,我,我怎么办呢?那天,在大树底下,我以为他是发现了我,找我算账来了!我自信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可是就弄得连哭也不敢当着人哭!我爱咱们的新社会,我把街道上的事当作自己家里的事作,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