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和怜惜,尽管代价是让自我身份进入沉睡状态,但爱情却来了,像是吻向睡美人的那个吻,让她醒了过来,她迫切需要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份,以便继续活下去,继续去爱。但最后她却悲哀地发现,要还回这个深入骨髓的身份,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承载这个神话身份的身体死亡。于是女儿死了,母亲一周后也死了——她的镜像和她已经成了一回事,你死,便是我亡。
比利·怀尔德并非第一次对这样的题材发生兴趣,《日落大道》中,那个年华老去的女演员,就是另一个费多拉,她未必是当真贪恋那个落魄男编剧的身体,她只是要在他那里找回青春还在、荣耀不改的幻象。
《费多拉》让我玩味再三。老派的编剧导演和老派的畅销小说家,似乎都有这个本事,把故事写得异常结实细密,连留给观者的余味都是精确的,西德尼·谢尔顿、约翰·格里森姆、格雷厄姆·格林。。名单可以无限地列下去,当然,也许是时间进行了筛选,把值得留下的,都留下了,给我们看到。
《其后》和《小城之春》
《其后》一九八五年
森田芳光的电影《其后》在二十年后被重新挖掘出来,众多文人功不可没,陈果、张曼娟、黄碧云、乔纳森,他们的夸赞近乎夸张,陈果“欢喜到叫人去日本录梅林茂的音乐回来听”,黄碧云写了同名的小说,乔纳森看《其后》看到“手足无措,满心委屈”。
尤其迈克,毫不避讳他的喜爱,在《逝去的清香》里他说:“初看经已神魂颠倒,那么细致的情感,那么美丽的镜头,雕琢而不失神韵,清澈明亮,有如晶莹的水底下黑黝的石卵,沉重是沉重,但被水磨得滑净玲珑,看着不觉哀伤,只感到平静。”在《此情可待》里他说:“要为《其后》于历史上定位,大概可以在费穆的《小城之春》和杜鲁福的《祖与占》旁边找到适宜的空间,而且谁也没有抬举谁。”
夏目漱石的小说原作我没有看到,但电影《其后》如果要跟《小城之春》放在一起,还是有点力不从心,它和它,是夏花和秋叶的区别,尽管它们一样借助“嫂夫人情意结”铺陈故事,一样慢悠悠,一举一动都似乎带着重量,话语和话语的中间,空气中有什么在震动着翅膀,嗡嗡响,但《其后》还是太满了,哀伤、挣扎、镜头特意交代那些用了心的细节,以及看得见的寓意,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太充实,也就到此为止,就连院子里那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乌鸦的叫声,也不够寥落,听不出什么意思。它的气质是柔和的、丰腴的、隐隐喜悦的,倒像剧中两个人一次再次拿出来的白百合花(用来说明他们的克制和联系都是同样强烈),虽然是垂着头开着,但什么都知道。
费穆的《小城之春》却是俭省到萧瑟的,给我的感觉,像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到朋友家去,他又唤了住在附近的另外两个朋友来,四个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说话。他家院子里有棵杏花树,刚绽出猩红的花苞来,点在苍黑的树干上,映在窗户上,四个人说着话,却有种不安,走掉一个,就少一个,时间过去了一些,就离告别近了一些。《小城之春》就有这种扣人心弦的力道,破园子,病丈夫,老仆人,寂寞的女人,略微活泼些的妹妹,一点可喝可不喝的药,几把要拣不要拣的青菜,什么都是俭省的,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画面和画面的关系,都是俭省到岌岌可危的,俭省到再俭省下去,世界就不成立的地步,像中国古代工笔花鸟画上,秋天的枝头,就悬悬地挂着两片叶子,教人提心吊胆,生怕掉了一片,就少了一片。是所谓的“一叶知秋”,让人不得不调动所有的关于秋天的经验,随时在一边伺候着,准备补上去。
《其后》给得太多了,而《小城之春》克扣到要让观众倒贴,但《小城之春》常常无端端让我想起李贺的诗:“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冷,凛冽,但格局有世界那么大。
明媚如唐
《刀马旦》一九八六年
以二十五年后的眼光看“电影工作室”的首作《上海之夜》,着实有太多不合逻辑之处。
巧合太多,而且坏在太巧——例如十年前在桥底有过盟约的人成了邻居,人海中有过瓜葛的人竟齐聚一室;侥幸太多,而且坏在太侥幸——例如被灌醉的叶倩文滚入床底得以保全贞节;向《马路天使》、《十字街头》致敬的地方太多,向老上海文艺遗留物取经的地方也太多——街头群众把一颗头左歪右歪的情景,立刻叫人想起丁聪漫画里的那种恶趣味,用两个人十年后的重逢撑起整出戏,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散乱的时候也太散乱,张艾嘉仓促间被推上舞台,机智献唱“嘻嘻哈哈之歌”,引来老板献花,似乎要埋设伏笔,却到底没有了下文,献花老板转眼又意欲染指被选为月历皇后的叶倩文。
但《上海之夜》却让人久久难忘,“电影工作室”二十五年来的四十九部电影里,徐克最喜欢的是它,因它“很耐看,很温暖”,身为香港电影节形象大使的莫文蔚,第一个要推荐的也是它。
它不是现实的逻辑,不是灰了心的新世纪人的逻辑,它另有一种逻辑,是电影的逻辑,是徐克的逻辑,是热情的逻辑,是希望的逻辑。斯蒂芬·金有名言“你要相信你所写的东西”,徐克则是怀着极大的诚实去相信《上海之夜》里的一切巧合、一切遭逢,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暖意。《上海之夜》另有一种罕见的明媚,这种明媚在《刀马旦》中仍旧得到贯彻,这种明媚和暖意,是一种唐人性格。
我们哪里有机会知道唐朝是什么模样呢?长安城里的飞花,明月楼头的笛子,窗前梅花的疏影,岸边踏歌的声音,遥远到连真实性都待考,隔着时光的层层损耗和剥蚀,那种坦荡、明快、酣畅的唐人性格,有多少是经了我们的渲染与夸大,也着实难说得很。但,唐人性格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不如说它是一种性格理想的寄托,是人性里开阔的、丰润的、明亮的一切的凝结,是身心得到极大释放的时代的化身。我们已经习惯了,把中国人性格里好的一面归唐宋,坏的一面算在明清头上,把中国人性格里饱满的、丰盈的、果敢的、信心充沛的一切,都归给唐朝,森冷的、枯瘦的、狭隘的、阴惨的、残破的,一律归罪明清。而且,愈是不可得,愈是没有重回的可能,那种唐人性格愈是完满。
徐克就有性格理想,他那些电影的成功,与其说是电影技术的胜利,倒不如说是一种性格理想的胜利。在徐克的电影里,男人刚毅深沉,女人丰腴亮烈,《新蜀山剑侠》、《笑傲江湖》、《青蛇》、《黄飞鸿》都是这种性格理想的结晶,即便由他监制的《散打》,也有种新世纪朝阳的气质——我以为,那是所有关于深圳这个城市的影像作品里最好的一部。而“电影工作室”的其他作品,也不能脱离唐人性格这个前提去解读,所以《女人不坏》不能被新时代观众所理解,他们不能想象备受煎熬的当代人身上,还可以有这种唐人性格。难怪他掉过头去拍狄仁杰。
人们公认徐克最懂得女性,因为,若以阴性阳性为我们的世界划分边界,意义是“男性的”,诗意是“女性的”,我们的世界,在残酷的时候是“男性的”,美好的时候是“女性的”,现实是“男性的”,希望却是“女性的”,那种唐人式的理想性格,其实也是“女性的”。所以,歌德要说:“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每逢我喜欢的那些人,我也说他“明媚如唐”,还是这个飞升的意思。例如徐克,例如《上海之夜》里的男男女女。
身体不作为,灵魂也不作为
《天边一朵云》二零零五年
在别人的电影里,人们通常是身体作为,灵魂不作为,而到了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里,所有的人,灵魂不作为,身体也不作为。
李康生照旧苦着脸,演他的小康,苗天先生真的去世了,陈湘琪在《天桥不见了》里面回到了台湾,却和小康擦肩而过,直到这部片子里,两个人才终于在公园里遇见,却没有“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喜悦,有一点喜欢,却也掺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式的疲倦。小康这次不卖手表,在《天桥不见了》里面,他就去应征了AV男郎,《天边一朵云》就成了他新的职业生涯展示。而电影结束的时候,陈湘琪终于发现小康的真实职业,隔着窗檩,小康身上爱的希望伴随着欲望总算一起醒过来了,不过,也许也就灵光闪耀的那么一刹那,也许,不过是回光返照。谁知道呢。
活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是件窝心的事,从前一律是污水横流,到处都是令人不快的液体,到了《天边一朵云》里,又炎热干旱,到处缺水,解渴要靠西瓜汁,洗不了澡,身上爬了蚂蚁,连拍浴室场景的AV,都要靠矿泉水来制造淋浴的效果。既然没有水,就对装水的容器有了偏执,陈湘琪到处捡矿泉水瓶,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屋子里,到处是水的尸骸,水的塑料棺材。
蔡明亮自己说,这部作品讲的是身体、欲望和焦虑:“我的每一部电影都与身体有关。。我们习惯于滥用我们的身体,用身体来赚钱,包括拍色情片,我们对身体的使用是混乱的,我们因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打的是情色的招牌,里面却没一场真正的床戏,人都像是被阉了,掏干了,像没了水的空瓶子,万分焦灼,却找不到因由,就连那从日本请来的货真价实的AV女郎夜樱李子,也有种由来已久的生之疲倦,始终没什么精神,更像肉,而不是肉体。
这里面没有欲望,有的只是欲望的空壳,欲望的尸骸。欲望得不到灵魂的滋养,更来不及休养生息,陈列在那里,渐渐风干了,成了化石。
但还是好看的,片子里穿插着许多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歌舞剧风格的歌舞,俗、艳、热辣,但却鬼气森森,用以表达人物那失语了的情感,和没出口就截回去的幻想,其作用类似《黑暗中的舞者》和《六尺风云》,配的歌是“时代曲”,有洪钟的《半个月亮》、《奇妙的约会》,葛兰的《同情心》,姚莉的《爱的开始》,张露的《静心等》。若习惯了蔡明亮做派的,会更喜欢这片子些,他的沉闷,是焦灼的、饱满的、性感的沉闷,一点也不苍白。
在电影里看着一个人长大也是异常有趣的,李康生是我们自己的安托万,跟着蔡明亮的十三年里,一点点长起来,即便中间他跑去《千言万语》里露个面,我们还是觉得,他只能是蔡明亮的李康生。别的演员也都牺牲不小,杨千演了《饺子》,都一直不忘记自嘲自己成了三级女星,而《天边一朵云》的尺度更大,而且不加任何美化,陆奕静的歌舞场面里,可以看到她臃肿走形的身体,他们给我们看的,是真实的、骇怪的人生。
时代重创
《海市蜃楼》一九八七年
每看徐小明的《海市蜃楼》,都像洗了个热水澡。
作为写作者,写久了,渐渐就有了特异功能。读书,或者观影,遇到酣畅之作,创作者当时的快意,会在自己身上贞子附体一般还原,他激情喷发有如神助,他心里的念头像一支钻天的焰火,一路嗤嗤地冒着火星,向着夜空去了,以为破了这层大气就到头了,却还有余力穿过又一层大气,虽然是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