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长
大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你是野骡子姑姑吗?
你还活着是吗? 你从来就没有死是吗? 我感到一股亲热的风几乎要把我吹举到她的
面前了,但是她的冷笑和嘲讽阻止了我。她歪着嘴巴说:我是不是野骡子与你有什
么关系? 我活着或是死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想吃我的奶,你就过来吃;如
果你不想吃,你就连想都不要想。如果吃我的奶是罪过,那么,你想吃我的奶但是
不吃,就是更大的罪过。在她尖刻的嘲讽中,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张狗皮,
把头脸蒙起来。她说:即便你把头脸用狗皮蒙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终究你还是要
把狗皮揭下来的。即便你发誓不揭狗皮,狗皮也会慢慢地腐烂、破碎,最终显出你
的像土豆一样的嘴脸。那你说我怎么办? 我嗫嚅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将衣
襟掩起,左腿叠放在右腿上,用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讲你的故事吧。
冰冷的柴油机被凶猛的胶皮火烧得吱吱怪叫,母亲趁热摇车,柴油机嘭嘭地响
了几声,一股黑烟从烟筒里冒出来。我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尽管我盼望着她永
远发动不起来这车。
柴油机响了几声又截了气。母亲拔出点火栓,重新换了火种,然后又是一阵猛
摇。柴油机终于发疯般地叫起来,母亲用手加大了油门,飞轮高速运转,看起来竟
像木然不动似的,但机器的颤抖和烟筒里打出的黑烟告诉我这一次是真的发动起来
了。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须跟着她去县城,沿着结了冰的道路,迎着刺骨
的寒风。母亲进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袄,腰上扎着一条牛皮腰带,头上
戴了一个黑色狗皮帽子,手里提着一条灰线毯子。这条毯子当然也是我们收来的废
品,母亲的皮袄、皮带、皮帽子也是废品。她将毯子扔到高高的车顶上,那里是我
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亲坐到驾驶座上,吩咐我去打开宽大的大门。母
亲的大门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大门,这个村子建立百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气派
的大门。这是两扇用厚达一厘米的钢板和坚硬的三角铁焊起来的大门,机关枪也未
必能打透。大门上刷了一层黑漆,还安装了两个黄铜的兽环。这样的大门让村子里
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却步。我开了那把母亲的铜锁,使足了劲儿将大门往两边
拉开,街上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凉透了。我顾不上考虑冷的问
题,因为,我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牵着一个约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从牛
贩子们牵着牛进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我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便是
嗵嗵地狂跳,还没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五年不见,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亲的归来想象得轰轰烈烈,但父亲真的归
来竟然是这样的普通平常。他没戴帽子,一头油腻的乱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那个
小女孩头发上也沾着麦秸草,仿佛他们是刚从麦草垛里钻出来的。父亲的脸有些浮
肿,耳朵上长满冻疮,下巴上生着一些黑白夹杂的胡须。他的右肩上挂着一个鼓鼓
囊囊的黄色帆布挎包,挎包的背带上拴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他穿着一件油腻发
亮的旧式军用大衣,胸前的棕色扣子掉了两个,但缝扣子的线头还在,扣子的痕迹
清晰可见。他穿着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高勒的牛皮靴子,这
双靴子有八成新,几乎装到了他的膝盖,虽然靴面上沾着黄泥,但勒子部分光亮如
漆。父亲的高勒皮靴让我一下子就回忆起了他往昔的光荣,如果没有这双靴子,那
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会暗淡无光。那个牵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着的女
孩头戴着一顶红绒线织成的小帽,帽顶上簇着一个蓬松的绒球,随着她的跑动那绒
球毫无规则地跳跃。
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酱红色羽绒服,衣服的下摆几乎垂到了脚面,这件大衣服使
她像一个吹涨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动像皮球的滚动。女孩面色很黑,双眼很大,睫
毛很长,两道浓密得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眉毛在鼻梁上方几乎连接在一起,形成了
一条漆黑的直线。她的眼睛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的相好——母亲的仇敌——野
骡子。我对野骡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与父亲逃跑之前,我最喜欢到她
的小酒馆里去玩,我在她那里能够吃到肉是我对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
的原因,我感到她对我很亲,当我知道了她是父亲的相好之后,更是感到了一种异
样的亲情。
我没有喊叫,也没有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样,见到他后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
里向他诉说他走后我所遭受的苦难。我也没有向母亲通报他的到来。我只是闪到大
门一侧,僵硬地站着,像一个麻木的哨兵。母亲看到大门洞开后,双手扶住车把,
将小山般的拖拉机开了过来。就在她将车头对准了大门洞子时,父亲牵着那个小女
孩正好也到了大门外边。父亲用很不自信的腔调喊了一声:“小通? ”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盯着母亲的脸。我看到她的脸突然变白了,眼光好像结
了冰似的停止了流动;手扶拖拉机像匹瞎马,一头撞到了大门楼子的角墙上;然后
她就像一只被枪子儿打中的鸟,从驾驶座上滑了下来。
父亲怔了片刻,嘴咧开,龇出焦黄的牙;嘴闭上,遮住焦黄的牙;然后再咧开
然后再闭上。他用一种歉疚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我慌忙将眼
睛避开了。我看到他将挎包放在地上,松开握着小女孩的手,犹豫不决地向母亲走
去。
他走到母亲身前时又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再次避开他的眼睛。
他终于在母亲面前弯下了腰,将坐在车下的母亲架了起来。母亲的目光还是冻
的,她茫然地望着父亲的脸,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父亲咧嘴龇牙,闭嘴遮牙,喉
咙里发出吭吭的声音。母亲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她从父亲的怀
里挣出来,转身向屋子里跑去。她的腿好像被抽了骨头,看样子软弱得像面条。她
的奔跑歪歪斜斜,拖泥带水。她跑进我们的大瓦房,响亮地关上房门,因为用力过
猛,一块玻璃被震荡下来,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屋子里没有动静,片刻之后,爆
发了一声笔直的长嚎,然后才是曲折的号哭。
父亲朽木般地立在那里,满面尴尬,嘴巴还是那样咧开合上合上咧开地折腾不
止。我看到他的腮上出现了三道深沟,起初是白惨惨的,马上就渗出了血。女孩仰
脸看着父亲,哇哇地哭起来。女孩用很是好听的外地口音尖叫着:“爹爹,流血啦
……爹爹,流血啦……”
父亲蹲下,抱住了女孩。女孩抱住了他的头,哭叫不止:“爹爹,我们走吧…
…”
柴油机还在吼叫,像一匹受了伤的猛兽。我走上前去,关了机器。
机器声停止后,女孩和母亲的哭声显得更加刺耳。街上走过几个晨起挑水的女
人,向我家院子里探头探脑,我恼怒地关上了大门。
父亲抱着女孩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谦恭地问我:“小通,不认识我了吗?
我是你爹……”
我的鼻子很酸,嗓子哽住了。
父亲伸出一只大手,摸着我的头,说:“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来,他用大手擦干了我的眼泪,说:“好儿子,别哭,
你跟你娘都是好样的,看你们过得这样好,我就放心了。”
我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爹。
父亲将女孩放下,对她说:“娇娇,认识一下,这是你哥哥。”
女孩躲到爹的腿后,胆怯地看着我。
父亲对我说:“小通,这是你的妹妹。”
女孩的眼睛好看极了,看着她的眼睛我就想起了那个给我肉吃的女人,我喜欢
她。我对她点了点头。
父亲叹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挎包,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女孩,走到了房
门前。母亲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劲头还足得很,短时间不会停止。父亲低头想了
一会,用手拍了拍房门,说:“玉珍,我对不起你……我这次回来,是向你赔罪的
……”
父亲的眼里滚动着泪水,我心里感动万分,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这次回来,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事实证明,你们老杨家过日子的路数是正
确的,而我们老罗家的家风是错误的。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父亲的深刻检查既让我感动又让我遗憾,如果他真的说到做到,那么即便他留
下来,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吃猪头了吧? 母亲猛地将房门拉开了。她双手叉着腰站在
房门当中,脸色青白,双眼发红,目光灼人。父亲往后退了一步,那个女孩转到他
的背后,吓得浑身颤抖。母亲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向外喷吐着岩浆:“罗通,你这
个丧了良心的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五年前你与那个狐狸精结伴逃跑,将俺娘两个
扔了,去过你们的好日子,现在你还有脸回来? ”
女孩大声地哭叫着:“爹,我怕……”
“多好啊,连野种都生出来了! ”母亲死盯着女孩的眼睛,仇恨地说,“一模
一样啊,一模一样! 小狐狸精! 你怎么不把那个大狐狸精也带来? 她要敢来,我就
把她的臊厌豁了! ”
父亲歉疚地笑着,一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样子。
母亲把门又一次关上,隔着门骂:“带着你的野种给我滚,我这辈子不想见到
你! 狐狸精把你甩了,你想起我们娘俩来了? 滚吧,你在俺娘俩心里早就死了! ”
母亲骂完了,到里屋里去继续哭泣。
父亲闭着眼,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在作垂死挣扎。过了一会儿,
他的呼吸顺畅了,对我说:“小通,你和你娘好好过吧,我走了……”
他摸摸我的头,蹲在女孩面前,让女孩往他的背上爬。女孩个子太矮,又穿着
肥大的衣服,在父亲背后爬到半截就滑下来。父亲往后探出手,抓住了女孩的小腿,
然后就把她撮到了自己背上。他背着女孩站起来,脑袋往前探着,脖子抻得好长,
像一头引颈就戮的牛。鼓鼓囊囊的挎包在他的腋下晃晃荡荡,好像屠户肉架子上悬
挂着的牛胃。
我拉住他的大衣,说:“爹,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
我拍打房门,对母亲说:“娘,让俺爹留下吧……”
母亲在屋子里喊叫:“让他滚,滚得远远的! ”
我从破玻璃里伸进手去,拔开插销,将房门推开,说:“爹,你进来吧,我让
你留下! ”
父亲摇摇头,背着女孩就走。我拉着他的衣服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往屋
子里拽他。我把父亲拽进了屋子,炉子里散发出来的热气顿时将我们包围了。母亲
还在叫骂,但声音低了许多。骂过一阵后,接着就是哭泣。
父亲将女孩放下,我在炉子旁边放了两把凳子,让他们坐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