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当场把手中的枝子一扔,盘在地上号哭起来。
天人都是有着洁净无染的身体,连汗都不出,然而施财天此刻彰显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一面,又有鼻涕又有眼泪,因为嘴巴张得太大,所以连尖利的大白牙和粉红的长舌头也一并露了出来。一边嚎啕,他又一边伸出尾巴尖,在金沙地上疯狂的胡敲乱搅。
天人没见过这般丑恶的嘴脸,以至于看傻了眼,一起忘记了危机。而施财天痛苦之余,倒还略略保留了几分理智,耳听得阿修罗们的喊杀声渐次近了,他涕泪横流的舒展蛇身,急急的扭向了他的老巢。父亲跑了,儿子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帝释天有本领将整座善见天宫搬去大梵天,他自知比不了,但是找个较为低级的境界避避风头,还是没有问题的。在临走之前,他得带上他的婆娑宝树。他在那棵大树上盘了二百五十年,已经爱上它了。
天人见他越扭越快,仿佛又有了主意似的,便追逐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施财天头也不回的答道:“地狱!”
未等施财天扭到树下,阿修罗王已经骑着一只迦楼罗鸟飞上了山顶地界。迦楼罗鸟身形巨大,有着逾丈的金翅和璀璨的羽毛。阿修罗王跪在鸟背上,因为这鸟是她半路抓来的壮丁,所以她一手薅着鸟毛,一手将镰刀勾在了鸟脖子上。迦楼罗鸟吓得眼含热泪,飞上山顶之后慌不择路,扑啦啦的就冲向了婆娑宝树。
阿修罗王所乘的迦楼罗鸟飞到婆娑宝树近前之时,施财天已经把尾巴卷上了一根粗壮树枝,大头冲下的环抱了树干,他正要凭着念力制造结界笼罩住自己和婆娑宝树,再在结界的保护下移入地狱。然而在他发念之前,迦楼罗鸟扇出的疾风已经拂动了他的长发。鸟背上的阿修罗王知道天道中有龙有鸟有天人,却万没想到在龙鸟天人之中,还藏着这么个半人半蛇的怪物。松开鸟毛一跃而起,她在半空之中向下一挥镰刀。迦楼罗鸟哀鸣一声,瞬间化为黑雾。而阿修罗王在黑雾之中倏忽而落,单膝跪在了绵软细密的金沙地上。一手拄着长柄镰刀,一手扶着膝盖,她得意的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受到惊扰的施财天也向前仰起了脸。阿修罗王有着少年天女的纤细身量,一张面孔稚气未脱,两只大眼睛却是乌黑深邃,阴沉沉的吸收了光芒。这显然不是天人该有相貌,施财天心中一凛,立刻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施财天凛凛然的瞪着阿修罗王,阿修罗王扑闪着大眼睛,也是望着施财天一言不发。施财天因为刚刚嚎哭了一场,眼中还存留着一点残泪。那泪水在睫毛上穿成珠子,在金色阳光之下闪闪烁烁,把黑色瞳仁映成了璀璨水晶。握着镰刀长柄的右手攥紧了,阿修罗王微微张开了嘴,心中暗想:“好迷人的大畜生!”
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阿修罗王站起了身,同时漫不经心的出了手,将最近的几名天人砍成了飞灰。一步一步走向了施财天,她伸出一只手,在说话之前又很灵活的把嘴一撇,吹开了粘在嘴角的几缕长发。
然后,她不得人心的开了口:“畜生啊,到本王的面前来。”
施财天当即扭动着身体向上缩了缩,心中有些惊恐,牙齿有些做痒,整条脊梁骨开始曲折游动——这也不是个天人该有的反应。
阿修罗王没和这样的活物打过交道,见他不言不语,还以为他不懂人话,便向前又走近了些。左手向上触碰了施财天的长发,她正要说话,不料眼前一花,却是施财天贴着树干旋转一周,将长长的蛇尾劈头甩向了阿修罗王的脑袋。阿修罗王下意识的歪头一躲,那条蛇尾沉重的砸上了她的肩膀。未等她反应过来,尾巴梢作势一卷,又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
阿修罗王抬左手去抓颈上的蛇尾——尾巴太粗了,鳞片又是坚硬光滑,让她握不住抠不动。握着镰刀的右手抬了抬,她尽管已被施财天勒断了呼吸,可因为贪恋了对方的美色,竟是不忍心直接把对方打入地狱。而施财天背对着她环抱了树干。一团光芒从他的头顶渐次弥漫,缓缓包围了他和婆娑宝树。阿修罗王认得这门法术,知道这畜生是要在结界的保护下,逃往异世界了。
美丽的畜生既然是一定捉不住的,阿修罗王也就不打算再把他留给别人。眼看光芒已经顺着蛇尾延伸到了自己面前,她在窒息的痛苦之中把心一横,举起镰刀对着光芒便是一挥。
在手起刀落的一刹那,阿修罗王听到了一声最刺耳的哀嚎。随即一团光芒直冲上天,闪电一般的瞬间没了影子。影子没了,声音却还依稀回荡着,是施财天痛苦的怪叫:“哇呀呀呀呀……”
怪叫声中,缠在阿修罗王脖子上的小半截尾巴“啪嗒”一声落了地。阿修罗王愣了愣,然后弯腰将那一段尾巴尖又捡了起来。
婆娑宝树还在,滴着鲜血的尾巴尖也在,唯独少了个施财天。施财天受了结界的保护,死里逃生,只是逃得仓皇,不但受了重伤,而且未能带上他的食粮。
阿修罗王很怅然的拎着那一小段蛇尾巴,站在地上足足沉默了有一分多钟。及至她手下的部将们都赶上来了,她才回过了神。随手抓过一名瑟瑟发抖的天人,她厉声喝问道:“说,那个畜生逃到哪里去了?”
天人吓得嗓子都细了,嘤嘤的答道:“他说他要去地狱。”
阿修罗王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动又是一愁。大梵天那种高境界,她是去不成的,地狱为六道之末,倒是可以随她自由出入——然而上几代阿修罗王又和地狱之主阎罗王有仇。当然,因为地狱道环境过于恶劣,阎罗王也时常是游荡于其它五道之中,并不长驻地狱,但是一不小心打了照面,论起旧恨再打起来,那也不是玩的……
阿修罗王又想去捉畜生,又怕阎罗王,两难之下,忍不住长吁短叹,几乎淡忘了自己在第七百万零一次大战中的胜利。思索到了最后,正如她一转念便能发动大战一般,她颇任性的,又转了第二次念。
一名夜叉大将犷悍无匹,率先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了阿修罗王身边。然而未等他开口说话,阿修罗王先转向他出了声:“本王方才险些被一只畜生活活勒死,现在……”她略略沉吟了一下,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抬起一只赤脚,用大脚趾头在金沙地上胡乱的画:“要去地狱追他报仇。”
夜叉本来就青面獠牙,听闻此言,脸更青了,一嘴獠牙也全呲了出来,做目瞪口呆状:“王,我们的仗还没打完……”
夜叉尚未把话说完,阿修罗王已经自顾自的定了主意。将手中那一段蛇尾巴夹在了腋下,她把长柄镰刀往肩上一扛,随即转身背对夜叉,头也不回的一挥手:“走了。”
然后像一切神通广大的神灵一样,她的背影渐渐隐没于一团金光之中。
2、迷路的神
施财天活了二百五十岁,一直没人搭理,今天好容易有人搭理他了,他同时却又遭遇了二百五十年所未有的噩运。在生死关头,他不但被他的父亲抛弃了,而且还损失了小半截蛇尾巴。天人的身体若是受了损,可以慢慢的自行复原,但他作为一个半吊子天人,一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再长出个尾巴尖来。他觉得自己这模样本来就已经够出奇了,要是再落了残疾,就更没法看了。
他心灵痛苦,肉体更痛苦。尾巴尖是被大镰刀连骨带肉一起砍断的,创口黏腻的露着骨茬。天人所创造的结界应该是一处光明温暖的空间,像个小小的新宇宙一般,由着天人的心意在六道之间穿行移动。然而施财天生生疼去了半条命,已经没有力量再去维持结界。结界内部从明亮缓缓转为了黑暗,也许再过一阵子,就要自行破灭了。结界一旦破灭,那施财天落到哪里就算哪里,也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了。
施财天在目睹父亲带着善见天宫和龙女逃离须弥山之后,悲愤的大哭了一场。那是他一百年来第一次哭,哭完之后,倒是感觉内心十分爽快。现在他尾巴受了伤,盘不住坐不住,也没有婆娑宝树供他伸展栖息。为了缓解苦楚,他在结界之中又开始嚎啕起来。
他哇哇的哭,嗷嗷的哭,呜呜的哭,哭了不知多久,他没滋没味的收了声。
他饿了,哭不动了。
施财天想去地狱道,因为喜欢阎罗王。阎罗王虽然是地狱之主,然而属于天神一族。二百二十年前阎罗王在须弥山上游玩,偶然见到了躺在婆娑宝树下的施财天。当时施财天还是一条小小的蛇人,然而已经很不招人待见,唯有阎罗王在他面前停了脚步,弯腰拎着他的尾巴,把他倒提到了自己眼前。在看清楚了施财天的面貌之后,他笑眯眯的惊叹了一声:“哇!”
然后他把施财天放在最低的一股枝杈上,转身便施施然的走掉了。
因着阎罗王的那一声带笑的“哇”,施财天就自作主张的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想去地狱道,然而又没有力量控制结界的移动,施财天又饿又痛,昏昏沉沉的蜷成了雪白的一大团,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一觉接一觉的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在某一刻,他奄奄一息的醒了过来。坐以待毙是不应该的,他鼓起勇气伸出手,用指尖对着前方轻轻一划。令人窒息的黑暗随之裂开了一线光明。濒临破灭的结界被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一条缝隙,通过缝隙,他看到了一个新天地。
这个天地里也有明媚的阳光,可见不会太坏,然而像阿修罗城一样,这个世界里有墙。而他此刻就处在一个由四面白墙围起来的方盒子中,墙壁又开了个四四方方的洞,阳光就是从那洞中射进来的。
盒子里不但有物,而且有人,笼统的看,和天人也是一个样式。施财天忽然怀疑自己是到了人间——在天人的心中,人间是个奇妙的地方,人间的凡人是天人留在人间的后裔,是又有灵性又有罪恶的活物。
结界是个小空间,人间是个大空间。两个空间通过一道缝隙相通了,缝隙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可惜今天的阳光太强烈了,彻底湮没了这一道微弱的光。于是施财天面前的凡人自顾自的忙碌着,并没有留意到房内的异常。
凡人姓霍,名英雄,今年满了二十四周岁,除了帅之外一无所有。从本领看,他相当平凡,不值一提;可是从经历看,他堪称命比黄连苦,非得长篇大论,才能说尽他这二十四年的辛酸。
3、人间英雄(一)
霍英雄生于东北某镇,镇子小得在地图上都难找,总而言之,是紧挨着哈尔滨。小镇如今高楼林立,已经和城市融为一体,可是倒退二十年,的确还只是乡村风貌。霍英雄他爸名叫霍大帅,年轻时生得英俊潇洒,为镇中首席美男子,及至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一部《上海滩》风靡全国,正值妙龄的霍大帅骤然发现自己长得很像许文强,便福至心灵的斥巨资给自己定制了一身新行头。
《上海滩》还未播到大结局,情窦大开的霍大帅已经将黑呢子大衣和黑呢子礼帽尽数披挂了上,点睛的白围巾自然也不缺少。那一日寒风凛冽,霍大帅双手插在裤兜里,披着的黑大衣险伶伶的要落不落。礼帽帽檐压低了,他背靠大树找好平衡,一脚踏地一脚向后蹬着树干,及至感觉自己真是站稳当了,他抬起头,对着前方迎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