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背过双手,悄悄的脱下了手套。将手套往身后的椅子上一扔,她面不改色的迈了步子,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她信步而行,溜溜达达的走到了霍英雄身边。靠着桌沿半站半坐了,她垂下手,脑筋则是转得飞快,想要马上找个又高雅又有趣味又不露骨的好话题出来,和霍英雄聊一聊。
哪知未等她想出成绩,霍英雄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霍英雄活了二十多年,没享受过几天阳光明媚的好生活,导致他时常暗暗自卑。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他这自卑症状缓解了许多,可在见识过阿浆的冷脸之后,他又心虚上了。手指勾上阿奢的手指,他试试探探的去握,生怕被对方一把甩开。
手指勾住了,手掌相触了,没等他用力气,阿奢忽然合拢五指,率先攥住了他。霍英雄随之猛的一闭眼睛,感觉阿奢这是攥住了自己的心。自从闹过一次自杀之后,他就再没想过生死问题,可在这一瞬间,他死死握住了阿奢的手,像在海中抓住了仅有的一根浮木。他没正经的谈过恋爱,一句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可在此时此刻,他想如果阿奢让自己去死,那自己就去死!一点也不犹豫,只要她发一句话!
缓缓的抬起了手,他把阿奢的手牵到了自己面前。低下头闭了眼睛,他用睫毛刷过了对方的手背。
“我……”他低声开了口,但是说出一个字之后,却又没了下文。不回人间了?真的不回人间了?为了阿奢,永远留在这贫瘠荒凉的饿鬼道?渐渐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也以同类果腹?再也看不见蓝天白云太阳月亮,再也看不见三姑二姐,再也不能悠闲的看电视玩电脑,再也看不到白娘子。没有死,可在活着的亲人朋友眼中,就和死了一样。
就这样,让人间的自己活活死掉?
阿奢竖起了耳朵,满怀希望的想要听他把话说完。手背贴着他的眉心,他的皮肤滚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然而阿奢等了良久,什么也没等到。
她也没谈过恋爱,甚至在遇到霍英雄之前,她都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恋爱。所以此刻她等了又等,同时心里糊涂着,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等得这样惶恐煎熬,又是为什么。
霍英雄添了心事。
这天晚上他回了房间,把正在研究尾巴尖的施财天叫到了自己身边:“小蛇,我问你件事儿。等咱们将来再回人间的时候,假如——我说假如啊——咱们把阿奢也带上,行不行?”
施财天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行。”
霍英雄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一把抓住了他的细胳膊:“为啥不行啊?”
施财天抬手抓挠了自己的长头发,很坦然的答道:“因为她属于饿鬼道。”
霍英雄没听明白:“咱们还属于人间呢,不也来了吗?”
施财天用一只手给自己挠了个中分头:“人间的境界高于饿鬼道,人可以从高的境界进入低的境界,不能从低的境界进入高的境界。”
霍英雄看着他:“啥意思?”
施财天特地花了一点心思,想要把话说清楚:“天道,阿修罗道,在一个境界里,最高;人道,在一个境界里,第二高;饿鬼道,在一个境界里,第三高;地狱道,在一个境界里,最低;畜生道,分散在所有的境界里。”
然后他用手一拍自己的胸膛,认真的说道:“我可以来人间,你不可以去须弥山。你可以来饿鬼道,阿奢不可以去人间。”
霍英雄见施财天的手不闲着,不是弄头发就是摸衣服,让人看了心乱,便把他两只腕子一起攥了住:“你就不能想个招儿吗?”
此言一出,一直旁听的大列巴插了嘴:“好容易有个女的看上英雄了,而且一不要房子二不要彩礼,看那意思,兴许还能自带嫁妆,这好事儿上哪儿找去!蛇宝,你别一天天的光吃不拉,好容易能用上你了,你赶紧的想法儿!我跟你说啊,搞对象这个事儿,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英雄这回要是拿不下阿奢,等回了人间,凭他那个条件,恐怕就真得傍富婆去了!”
霍英雄被大列巴生生说出了一张苦瓜脸,可是未等他喝令大列巴闭嘴,施财天已经发出了反问:“一定要带吗?”
霍英雄一听这话,感觉有门,当即又转向了施财天:“一定要带!”
施财天只希望大列巴和霍英雄全众星捧月似的围着自己转,所以对于霍英雄的爱情,他毫无兴趣,简直就是心不在焉:“那我只能带走阿奢的灵魂。”
抬眼望向霍英雄,他有一说一:“低境界的生灵,运气最好的时候,也只有灵魂能够进入高境界。饿鬼道的人,地狱道的人,如果进入人间——”
说到这里,他的大黑眼珠悠悠转向了大列巴:“会被你们称为鬼魂。”
大列巴一听这话,登时抱着肩膀打了个寒战:“哎呀妈呀,太可怕了。英雄,这样的话你还是拉倒吧,你往家整个鬼,日子过长了可不好办!”
霍英雄松开施财天,一言不发的抱着膝盖低了头,心里也没想什么,就是感觉头很沉,沉得抬不起来了。环抱着小腿的双臂紧了紧,他紧闭双眼,想要缩进黑暗里。
他不动,施财天自顾自的盘在床垫一角,也披头散发的闭着眼睛俯了身。双手十指□了长发之中,他抓着自己的脑袋长久沉默。
大列巴先是不在意,直过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才感觉出了异样。一屁股挪到施财天身边坐了,他小声问道:“哎,你干啥呢?”
施财天用双手撑起了上半身,满头满脸都是头发:“练法术。”
大列巴用手给他撩了撩乱发,让他能够露出眼睛:“法术?你还会法术?啥法术啊?又是结界?”
对于天人来讲,结界不过是移动的方式之一,无论如何不算法术,所以施财天对着大列巴眨了眨眼睛,没听懂大列巴的话,但也不打算细问,只直接答道:“不是。”
大列巴登时有了好奇心:“咋的?你还会别的?”
施财天立刻摇了头:“不会。”
大列巴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不会?那你练啥呢?”
施财天答道:“不会才练,练召唤术。”
然后他向前一趴,抓着头发又闭了眼睛。大列巴没敢出声,静静等候在一旁,想要看他能够召唤出何方神圣。哪知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末了只等到施财天把头一抬,一脸倦色的哼道:“我难受,要睡觉。”
大列巴十分失望,当即向旁一躲:“英雄,你家蛇困了,赶紧带他睡觉!”
霍英雄向后一仰向旁一滚,又背过手拍了拍身后空地:“小蛇,过来。大列巴,你把灯关了。”
大列巴百无聊懒的关灯躺倒,本意是想要睡觉,可施财天躺在中间一会儿一扭,让他不能安心入眠。后来连霍英雄都被他闹得烦了,回过头呵斥了一句:“小蛇!你干嘛呢?”
施财天小声答道:“我痒痒。”
霍英雄翻过身来,伸手去摸他:“痒痒?哪儿痒?”
施财天依然是扭,声音很轻:“尾巴痒痒,我可能是要蜕皮了。”
霍英雄大吃一惊:“你还蜕皮?!”
施财天一尾巴卷住了大列巴的光腿,哼哼唧唧的答道:“嗯,难受。”
霍英雄这才意识到,施财天再怎么像人,也毕竟有一半是蛇。蛇要蜕皮,天经地义。
霍英雄一夜没睡好,打着瞌睡给施财天搓尾巴,想要以此来减轻他的痒和难受。可施财天的鳞甲坚硬如铁,又岂是人类手掌可以撼动的?霍英雄给他搓了半宿,末了施财天是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他也快要搓出一手的泡。最后一头栽到床垫上,他刚闭眼睛就亮了天。
打着哈欠叫醒了大列巴,他们照例是要往浴室跑。施财天不肯跟他们走,独自一人扭出去见了天日。昨天晚上,蛇尾巴毫无预兆的就有了异样感觉,一夜过后,那种痒痛愈演愈烈,简直快要让他忍无可忍。缠住一块粗糙的大石头,他活动了脊梁骨,开始在石头上磨蹭自己的蛇鳞。他记得自己仿佛是每隔五十年就要蜕一次皮,蜕皮的过程很快,所以即便不舒服,因为过程短暂,印象也总是不深。
乱石丛的位置很偏僻,而山体内部的军人们显然也没有出门乱走的习惯,所以施财天在石头上蹭得心旷神怡。正是得意之时,霍英雄忽然从后方冲了过来,生拉硬拽的一把抱住了他:“好你个瘪犊子,原来你跑这儿来了,让我和大列巴白找了一大圈!走走走,今天要来大人物了,咱们别在外头给人家碍事!”
施财天被霍英雄搂住了腰,下意识的向下一探身,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大石头:“英雄,把它也带走!”
霍英雄双臂用力向上一举,扛了他就往大门跑:“让我一手扛着你一手抱石头?你等我变成绿巨人再说吧!”
霍英雄前脚刚进大门,后脚就有整齐的士兵队伍开到石山山脚,严严密密的包围了整座石山。而大将军所在的地下区大门洞开,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门内一直排列到了门外。霍英雄慌里慌张的把施财天交给了大列巴,然后迈开大步又去找阿奢——照理来讲,他作为卫士,应该寸步不离的跟着阿奢才对。
阿奢今天也换了一身崭新的墨绿色军装,军装剪裁得太合体了,一根多余的线条也没有,胸前的口袋里还掖了一条红底黑花的丝绸手帕。见霍英雄盯着自己的手帕瞧,阿奢有些窘,不打自招的说了话:“肥满大将军很爱对人品头论足,我们不打扮一下,是不行的。”
霍英雄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因为发现阿奢身上只要添了哪怕一抹鲜艳颜色,整个人就会变得明媚好几分。
阿奢被他看红了脸,强作镇定的带着卫士往外走,可在将要走到大门时,小将军斜刺里杀了出来。双方点头微笑,同时都不肯让步,险些肩并肩的卡在了门口。好在这二位都够苗条,故而最终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的一起见了天日。
霍英雄跟着阿奢没走出多远,一个人影飘然而至,正是大列巴。大列巴不甘心留在房间里做奶爸,所以把施财天往屋子里一扔,便冲刺一般的又回了来,唯一目的是凑热闹。
与此同时,远方天空隐隐传来了飞机马达的轰鸣声音,而不远处的地下区内齐步跑出了一队士兵做先导,引出了后方的加餐大将军。
这是霍英雄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大将军。
大将军带着面罩和浅色太阳眼镜,及肩的头发被一条皮绳束在了脑后。和军官们不同,他穿了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衣袖和衣领全用银色丝线绣了花。图案乍一看是看不清楚的,只在反射阳光时才能显出形状,尽管天空阴霾苍黄,很难辨别太阳的位置。
面对着闪闪发光的大将军,所有人都高举了右臂:“大将军万岁!”
大将军只对众人点了点头,随即一名近侍模样的军官跑上前去,抖开一件黑斗篷给他披了上。霍英雄感觉大将军这个亮晶晶的形象挺有意思,拼命的抻了脖子去看,结果在大将军行动之际,他发现大将军胸前也有个口袋,口袋里竟然插了一朵半开的白花,花瓣顶端透着一点粉红,红得很美,像是白脸蛋上的一抹血色。
黑斗篷也绣着花,花是黑花,依旧是只能在反光之时显露一点轮廓样式。大将军拢着斗篷昂起了头,因为远方天空中已经出现了飞机的影子。
霍英雄在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