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青年组织中工作,要是这样,每个月他可以领到一千五百阿富汗尼薪水,而且不必为生活必需品的匮乏犯愁。
这当然是一个好建议。但是乌力天赫另有打算。他郑重地向年轻军官保证,他会考虑他的建议,在完成了组织上交给他的光荣任务之后,重新回到军队中去。
乌力天赫如今是一名志愿者。他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份,不与任何组织联系,甚至不再拥有个人历史和国籍。也就是说,乌力天赫是那种人们所说的自由人。那是一颗闪闪发光却注定要牺牲的星星,它洒下光明,掩护黑暗世界的罪人逃跑,它自己则因为光明而永远孤独,成为人们眼里身负重罪的怪物。他将和一批来自各国的志愿者一起,在白沙瓦的一个难民营里从事他波希米亚流浪汉的工作。
出国前,乌力天赫接到了辗转寄给他的乌力天扬和葛军机的信,两人都问到他是否考虑回家看看。不。他不考虑。他没有家,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和个人历史,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回去。这一次他将走得更远,或者说,这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他的行程比以往更远,远到他再也回不到出发地。他将彻底消失,甚至不会对一只蚊子说出他的去向。他没有给他的兄弟们回信。如果愿意。他可以用普什图语或者达里语来写那两封回信,但没有。也许这样问题会更单纯。
即使这样,在出发之前,他还是给母亲萨努娅写了一封信——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我将为您去战斗。我将为全世界被侮辱和损害的母亲去战斗。也许这一次,我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您了,我会倒在陌生的地方,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为这个而害怕。
但是妈妈,请您记住,永远记住,不管我倒在什么地方,从我身上流出来的每一滴血,它们都是深爱着您的!
在给母亲写过那封简短的信之后,乌力天赫没有停下来,又给简雨槐写了一封信:
必须承认,是差异和冲撞孕育了地球和地球生命。人类因此信奉差异和冲撞,甚至因此迷恋战争。
在宇宙初建的洪荒运动中。无数尚未建立起轨道的彗星被抛向年轻的地球。它们带来了大量的冰块,形成海洋、河流和地球的大气层。它们孕育着地球上的生命,同时也在摧毁那些生命。
行星撞击地球,陨击区顷刻毁于一旦。在陨击发生后几年内,食物链底端的植物因为没有了光合作用而迅速灭绝。食草动物死亡,继而食肉动物死亡。
不,我说的不是四十亿年前发生在地球上的陨击时代。而是贯穿整个人类蒙昧期至文明时代的战争。人类一直在以战争的方式突破自己的空间。摆脱限制。他们究竟需要多少,需要多大?
看一看吧。这个世界正在关心什么?关于军队、国家和领袖的关系、政教分离、军政独立、联邦与共和、普选代议、三权制衡、防御体系……在所有的道貌岸然之下,我只听见狗苟蝇营者的艳笑、窃权者的阴谋、宫闱政变的权力杀戮和狡兔死走狗烹的祭坛血灾之声。
不,我不关心这个,我只关心苦难。我想知道,为什么人类会有那么多的苦难?是什么让人类必须经历苦难?
我会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想走遍这个世界,走遍凡是有人迹到达的地方,以及没有人迹到达的地方。我想知道别的生命,那些穷困的、下贱的、暗淡的、被暴力裹挟着的生命,他们是怎样生活着,知道罪恶和苦难的根源在哪儿。
乌力天赫有一只熟牛皮缝制的箱子,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封他写给简雨槐的信,以及一册旧的《解放军画报》。这封信写完之后,他把所有的信读了一遍,再拿起那册画报,打开它,翻到一幅剧照。
剧照上,身穿红色舞衣的简雨槐昂首握拳,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像一个轻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灵。乌力天赫伸出手,想要抹去简雨槐身后的一道闪光。他发现做不到,那是闪电的背景。
乌力天赫合上画报,连同那几十封信,以及给母亲的那封信,把它们一起锁进箱子,提着箱子上了车。
乌力天赫把车开到野外,在一片开满紫茉莉和串铃花的湿地前下了车。用工兵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箱子放入坑内,用事先准备好的助燃剂点燃箱子,然后退到一旁,看着箱子燃起来,直到变成一捧灰烬。他把那个坑埋上,踩实,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上车,离开那里。
7
简雨槐的病连续发作了几次。她有两个多月没有去印刷厂上班了。
简雨槐的病是她一个人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长时间地发呆,然后颤抖,然后缩到床上,抖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她会靠在墙角里,就那么睡去。她睡得很不安稳,常常打一个盹,突然惊醒。有时候,她会哆嗦着下床,去一只锁着的小箱子里,翻出乌力天赫写给她的那两封信,回到床上,贪婪地读它们。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盥洗室里。一遍一遍地淋浴。她用刺激皮肤的高碱肥皂给自己消毒。她用粗糙的丝瓜瓤狠狠地擦拭身体。她急急匆匆,不依不饶,好像自己的身子很脏,好像她闻到了扁螋产卵后留下的恶臭。她反复地在身体上抹肥皂,用丝瓜瓤用力擦拭。再用清水把它们冲洗干净,然后再重复这样的动作。她的肩头被丝瓜瓤擦破了皮,露出藏红花似的血丝。
葛军机还是离开简雨槐,去了县里。他没有告诉家里,在他和简雨槐之间发生了什么。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不放心,要简雨槐住回家里去,简雨槐拒绝了。葛军机打电话回家,问简雨槐的情况。乌力图古拉问葛军机为什么不往印刷厂打,往家里打。葛军机吞吞吐吐,没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乌力图古拉感觉不对,往印刷厂挂电话,对方说简雨槐没上班,她请病假,两个月没来了。
乌力图古拉回手就把电话打到葛军机那里,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闻着不对劲儿,雨槐出了什么事儿?葛军机捂着电话小声说,爸,我这儿有人汇报工作,一会儿我给您挂过去。乌力图古拉不放电话,大声说,汇报不汇报,别拿那个吓唬我,我听汇报多了,排着队汇报我也见过,你先说雨槐的事儿。葛军机看出来,自己要不说,乌力图古拉不会放电话,就说,爸,没什么事儿,雨槐有些不舒服,她身子骨儿弱,有些积寒,我让她请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乌力图古拉放下电话嘿嘿地笑,然后挥挥手安慰萨努娅,没事儿,军机说雨槐有点儿积寒,军机在撒谎。萨努娅生气,说撒谎你还说没事儿,你还笑,丧失原则。乌力图古拉说,我当然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雨槐她为什么要请假,军机他为什么要撒谎,雨槐那是怀孩子了。你想啊,怀孩子有反应,得在家养胎吧,军机那儿有人汇报工作,不好明说,得撒谎吧。当年老薄荷对叶至珍就是这么干的,军机他学他爹,他这个政委,算是当上了。
乌力图古拉安慰完萨努娅,要郝卫国去干部宿舍把方红藤找来。方红藤一到,乌力图古拉就把简雨槐怀孩子的事告诉了她。乌力图古拉说,我一个做公公的不方便。你去做做雨槐的工作,要她搬回家里来住,炖个汤啥的,比她那没人照应的鸽子窝强。
方红藤欢天喜地地去了省委宿舍,一会儿工夫又原路返回,进门一脸疑惑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事情不像他说的。雨槐没有怀孕。这一点,虽然雨槐不肯说,生过两个孩子的方红藤有经验,能看出来。倒是雨槐的神色有些不对,问十句话不回答一句,看人冷冷的,像是拿一双眼睛当刀片,要在人心里剜出点儿什么来,看来是真病了。
简雨槐是不是怀孩子,都是一只没有伴侣照顾的鸟儿。要是真病了,就是病着的鸟儿,不能由着她放单,孤零零落在那儿,让风吹,让雨淋,让狐狸吓唬。乌力图古拉决定亲自出马,把简雨槐接回家里来。
“孩子,跟我回家,咱们回家住。”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你看你这儿过的什么日子,窗户也不开,家里冷锅冷灶,哪像个日子。”
“……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
“养病回家养去,咱一家病人,不缺你的药罐子。咱办个医疗所,我当所长,你们都是我的病员,你,你妈,天时,我给你们熬粥喝,领你们晒太阳,带你们唱歌,咱们排着队,唱《解放区的天》,要不就唱《打个胜仗哈哈哈》。”
“……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
“怀没怀,没关系,谁怀孩子以前怀了孩子?所以,没关系,咱把身子骨儿养好,养结实了,再怀。”
“……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百四……”
“孩子。”乌力图古拉有些沉不住气了,人坐在那里,本来笔直的腰板又往上挺了挺,“你别老数数儿,你说话。”
简雨槐停下来,不数了,是让乌力图古拉打断了,有些紧张,还有些害怕,嘴唇没停住。还嚅动着。
“孩子?”
“爸。”
“你说话。”
“说话。”
“你说什么?”
“我要和,军机离婚。”
8
葛军机接到乌力图古拉的电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爸,您别急,雨槐是一时的气话,是我对她关心太少。我太顾自己的事业,过些日子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我就回去和她好好谈谈,她会忘掉这事儿,她还是您的儿媳妇。直到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把简雨槐的病症告诉了葛军机,说雨槐不是气话。也不是一时,葛军机才急了,从县里赶回武汉,两脚杆泥地回了家。
“跟我走。去医院。”
简雨槐没说去还是不去。眼睛盯着葛军机的裤腿,还有他的身后。葛军机他明白过来,简雨槐是看他带进屋来的那些泥土。“他”把“她”的屋子弄脏了,把“她”的世界弄脏了。
“先看病,看完病我会把屋里收拾干净。”
简雨槐还看。但这次不是看泥土,是脸色紧张,看被风掀动的窗帘。
“雨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放在以后来处理,先给你看病。我们去看病。”
简雨槐还看。她越来越紧张。是害怕,人往墙角缩。好像这样做了,就可以躲避开一切。
“雨槐,雨槐你听我说,你要理智一点儿。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天赫他没有死。我不光知道他没死,我还知道他离开家之前干了什么。他刻钢板留下的草稿和蜡纸是我替他销毁的,宣传队那台印刷机的铅字也是我偷出来丢进长江里的。我没告诉他。我没告诉任何人。十几年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走的,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我给他写过信,不止一封。我对他说,你应该回来,看看父母,看看亲人。他是这个家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这个家,他是爹妈的儿子,他应该回来看看爹妈。可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让你们见一面,面对面见一面。天赫他没有回信,没有给我回,也没有给天扬回,一封也没有。”
“雨槐,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们不可能再走到一块儿,这就是结果。你和天赫,你们从来没有过开始。我爱你,我愿意把你捧在心窝里,捧着你往前走,捧着你走过过去,难道你就忍心为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始,把这一切都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