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之兵足以亡楚也;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九江必大王有也。”九江王曰:“请奉命。”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九江,舍传舍,方急责布发兵。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布曰:“如使者教。”于是杀楚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九江,数月,龙且破九江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兵杀之,乃间行与何俱归汉。十二月,九江王至汉。汉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及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皆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九江王兵,与俱屯成皋。
楚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汉王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灭其社稷,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之后,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良,曰:“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对曰:“臣请借前箸,为大王筹之。昔汤、武封桀、纣之后者,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其不可一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也。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也。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也。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为,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也。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也。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立六国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七也。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也。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荀悦论曰: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势者,言其临时之宜、进退之机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实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三术不同也。
初,张耳、陈余说陈涉以复六国,自为树党;郦生亦说汉王。所以说者同而得失异者,陈涉之起,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汉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项也。故立六国,于陈涉,所谓多己之党而益秦之敌也;且陈涉未能专天下之地也,所谓取非其有以与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也。立六国,于汉王,所谓割己之有而以资敌,设虚名而受实祸也。此同事而异形者也。
及宋义待秦、赵之毙,与昔卞庄刺虎同说者也。施之战国之时,邻国相攻,无临时之急,则可也。战国之立,其日久矣,一战胜败,未必以存亡也;其势非能急于亡敌国也;进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时,承敌之毙,其势然也。今楚、赵所起,其与秦势不并立,安危之机,呼吸成变,进则定功,退则受祸。此同事而异势者也。
伐赵之役,韩信军于泜水之上而赵不能败。彭城之难,汉王战于睢水之上,士卒皆赴入睢水而楚兵大胜。何则?赵兵出国迎战,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怀内顾之心,无出死之计;韩信军孤在水上,士卒必死,无有二心,此信之所以胜也。汉王深入敌国,置酒高会,士卒逸豫,战心不固;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士卒皆有愤激之气,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此汉之所以败也。且韩信选精兵以守,而赵以内顾之士攻之;项羽选精兵以攻,而汉以怠惰之卒应之,此同事而异情者也。
故曰: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昩、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曰:“善!”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平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昩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王果意不信钟离昩等。
夏,四月,楚围汉王于荥阳,急;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亚父劝羽急攻荥阳;汉王患之。项羽使使至汉,陈平使为太牢具。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五月,将军纪信言于汉王曰:“事急矣!臣请诳楚,王可以间出。”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楚因而四面击之。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曰:“食尽,汉王降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去,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羽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烧杀信。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汉王出荥阳,至成皋,入关,收兵欲复东。辕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勿战,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息,使韩信等得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息,复与之战,破之必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与黥布行收兵。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是月,彭越渡睢,与项声、薛公战下邳,破,杀薛公。羽乃使终公守成皋,而自东击彭越。汉王引兵北,击破终公,复军成皋。
六月,羽已破走彭越,闻汉复军成皋,乃引兵西拔荥阳城,生得周苛。羽谓苛:“为我将,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趋降汉,今为虏矣;若非汉王敌也!”羽烹周苛,并杀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宿小修武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既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徇行,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
临江王龙薨,子尉嗣。
汉王得韩信军,复大振。八月,引兵临河,南乡,军小修武,欲复与楚战。郎中郑忠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将军刘贾、卢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度白马津,入楚地,佐彭越,烧楚积聚,以破其业,无以给项王军食而已。楚兵击刘贾,贾辄坚壁不肯与战,而与彭越相保。
彭越攻徇梁地,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九月,项王谓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即汉王欲挑战,慎勿与战,勿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羽引兵东行,击陈留、外黄、睢阳等城,皆下之。
汉王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距楚。郦生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海内摇荡,农夫释耒,红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王从之,乃复谋取敖仓。食其又说王曰:“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于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上曰:“善!”乃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天下何所归?”郦生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实;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事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破北魏;出井陉,诛成安君;此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可得而保也;不然,危亡可立而待也!”先是,齐闻韩信且东兵,使华无伤、田解将重兵屯历下以距汉。及纳郦生之言,遣使与汉平,乃罢历下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为乐。韩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郦食其已说下齐,欲止。辨士蒯彻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以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遂渡河。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四年(戊戌,公元前二零三年)
冬,十月,信袭破齐历下军,遂至临淄。齐王以郦生为卖己,乃烹之;引兵东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田横走博阳,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
楚大司马咎守成皋,汉数挑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数日,咎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咎及司马欣皆自刭汜水上。汉王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
项羽下梁地十余城,闻成皋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昩于荥阳东,闻羽至,尽走险阻。羽亦军广武,与汉相守。数月,楚军食少。项王患之,乃为高祖,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