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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识和婉喻把恩娘的去世写了讣告,登报的登报,寄亲戚的寄亲戚。出殡的日子定在两个礼拜之后,因为必须等到焉识弟弟的一家从比利时赶来。恩娘去世的第二天,陈姓的学生来了,说他想到了一个保住房产的办法,可以试一试。焉识说算了,他已经准备搬家了。陈姓学生说,陆教授不妨先试试他的办法,放弃总是可以晚些放弃。
陈姓学生的办法是请焉识的美国朋友帮忙。在三天里把房子卖给那个美国朋友,当然,买房子的钱必须要由焉识筹足。陈姓学生可以打通关节,让过户手续在一两天内办完。现在美国人是蒋介石的靠山,政府不愿意得罪他们。等事态平息了,他们再把过户手续办回来。焉识的损失将是两笔过户费用和不可免的请客送礼费用。
焉识摊开双手,对学生说:“陆老师现在是一贫如洗。人一穷不说没有美国朋友,连中国朋友都快要没了。”
等到陈姓学生走了后,焉识突然想到自己的校长。校长跟美国大使馆的许多官员,以及美国驻军的高级将领都是朋友,并且,她是个好心肠的老太太,也许肯帮焉识这个很难帮的忙。校长的心肠马上被证实是真好。她说帮这样的忙是一句话的事情。国民党的腐败和地痞的无赖,她太领教了,因此她非常钦佩焉识的勇气,写出那样的话剧。
焉识赶紧解释,话剧绝不是他写的。老太太诡笑一下,说她又不会去告发焉识的。焉识想,连这个美国老太太都知道了那个滑稽戏跟焉识有关,还想瞒那些流氓恶棍?焉识没有像李公仆、闻一多那样,在昆明给暗杀,没有像台湾“二·一八”的本土人一样,被接收大员们成片屠杀,已经是非凡幸运了。
焉识得到了老太太校长和陈姓学生的帮助,在流氓们给的三天限期之内办完了过户手续。接下去的故事发展,是老太太转告焉识的,因为焉识和全家暂时搬进了老太太的亭子间。两个流氓一按门铃,见到的是一个美国老太太,以为走错了门,愣了一会儿问老太太懂不懂中文,老太太又是耸肩又是摇头。他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了,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不止是老太太一个人了;老太太把陆家的房子布置成了一个小型客栈,租给了几个短期驻沪的美军军官。流氓们这次是带了翻译的。他们通过翻译问此处房产属于谁,军官说这是美国人买的房子。流氓请他们拿出地契和战后的接收委员会的房产登记表。军官们说在美国房产属于个人经济秘密,不能轻易透露,只能在法庭上透露。军官们欢迎他们上国际法庭。
焉识听了老太太的转述,心想恩娘是对的,他是个没用场的人。打仗把很多人的用场打出来了,包括这个老太太。
在恩娘的葬礼上,他和弟弟一家团聚了。弟弟有四个孩子,老大的法文名字叫皮埃尔,十九岁,善文学,偏爱中文。他跟焉识这个大伯非常投缘,听大伯讲中国历史和诗词能三小时不动弹。全家离开上海回比利时的时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药品,和皮埃尔。
第十九节 绝食
整个劳改农场在1964年秋天都在说我祖父陆焉识绝食的事。就是他嘛,人们说,那个跑了又自首的老几!只有被关在黑号子里的老几不知道自己在绝食。他只是不想吃饭。每次他正在号子里穷凶极恶地盲写,洞口突然打开,递进来一盆糊糊和一个插在糊糊刮子上的馒头,他都快忘了它们是什么。他开始撞墙了;不是存心的,就是在一片漆黑里走偏了方向。这在过去也没有发生过。因为他对方向的记忆是不受黑暗阻挡的,几乎是凭着生物电来记忆的。
他撞了第一次墙,第二次、第三次……就接着发生了。一撞墙就把他撞乱了,生物电撞短了路。所以有了第一次撞墙,下面撞墙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刚起来,就撞上了。他倒在微微冒汗的地面上,想到重庆那个半地牢里终年冒冷汗的墙壁,以及壁缝里拱出的小生命,一只只百脚虫、一个个团起身就团成一个小球的西瓜虫……可惜这里什么小生命也没有。
老几的绝食成了对抗行为,成了大事件,所以不得不处理一下了。老几被拽到黑号子外面的时候,围着他的人都一声不吭。他眼睛睁不得,试了两次都不行,一睁开就疼得要瞎。他就那么闭紧双眼,围着他的人在轻声议论他也理会不了,但脸上尽量对他们摆出随和礼貌的笑容。鼹鼠的笑容。
“看这老小子,身上咋都是青的紫的呢?……”
“绝食会不会让人青一块、紫一块?”
“这老小子,闹饥荒那两年的时候他怎么不绝食,剩下定量大家分吃了?”
“那时候绝食省事儿,反正离绝食就差那一口食儿!”
老几心想,他们怎么一口一个“绝食”?他老几什么时候绝食了?他倒是绝眠了。因为他盲写写得太忙,一共多久没睡觉他都忘了。他开始是记得的,但后来觉得记得反而没好处,就存心不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倒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日子全过乱,过瞎。开始他恐惧日子会过瞎,过乱,越有这样的恐惧,时间就越显得漫长难耐。后来就好了;他学会了过黑暗的日子。他想告诉这些人,他可忙了;有时候一个句子在黑暗里一遍遍被修整润色,他从文那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句子有那么大的修整润色空间。他要很有计划地花费他的时间,不然他剩下的时间不够写他要写的作品了。
他被抬起来,又被撂下。谭队长从远到近,一边进来一边大喊:“操,谁让你们出来的?!都回去学习‘四清’文件!”
老几感觉自己已经躺在了担架上,晃晃悠悠地被抬着往前走。
“抬哪儿?”
“抬门诊部观察室!”
老几听出那是犯人护士和犯人医生的声音。谭队长用耳语问了一句什么,犯人医生以正常音量回答,说他不知道,没把握,要检查以后看。老几把谭队长小声的提问推演出来:“老东西活得了不?”或者,“老东西的绝食已经造成危险了没有?”谭队长又小声问了一句。犯人医生还是按原先的音量回答他:“就看肾功能有没有衰竭,毕竟岁数在那儿呢。”于是老几推演出谭队长的提问为:“一般绝食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
这时老几感到一股蒜味凑近了他。谭队长凑在老几面前观察他。蒜味里还有韭菜味。谭队长的老婆中午给他包了韭菜馅饺子,要不就是摊了韭菜糊塌子。老几想到陆家五代上海人,到老几这一代都没人吃过蒜,吃蒜是从老几这里开端的。老几此刻没有想到一直没有胃口的自己,食欲会被谭队长嘴里消化过的大蒜和韭菜刺激起来。他仍然闭着眼睛,带一点恭维的微笑对谭队长三寸之外的脸说:“谭、谭……谭队长,队、队长夫人给你包、包韭菜饺子了?”
那蒜味一下子就远了。
“老东西,吓我一跳!以为你死了呢!”谭队长说,声音如释重负,带着笑意。“那你为啥不睁眼?”
“睁、睁、……睁不开。黑、黑、黑久了,就见不得亮了。”老几还是那个文雅淡定的结巴。
检查的结果是老几已经出现了肾衰现象,必须马上转移到场部医院,大墙里的犯人门诊部没有设备,条件太差。当晚,谭队长用一台拖拉机把老几送到了场部,安排了老几床位之后,他塞给老几一个铝饭盒。老几一打开,冒出的味跟谭队长的嘴巴一模一样。谭队长说,要是老几能停止抵抗,停止绝食,他舍了一饭盒饺子也值。
“妈的,老东西!我婆娘专门给你包的!中午我啥时候吃过饺子?也就是汤面里搁了几根韭菜!”
老几闭着眼睛,一个劲点头道谢:谢谢队长,谢谢队长夫人,谢谢队长孩子们。因为孩子们那点定量还让出了一顿饺子给他这个老囚犯。
转移到场部医院之后,老几的肾衰竭渐渐得到了控制,夜盲也渐渐好了,见了光不再痒痒地流泪,但他治愈了很久的肺结核却又开始复发。传染科的病房全部满员,又不能把犯人病员和职工干部病员混收,只能在医院院子里的暖房里给老几搭一张床。医生护士都没好气地告诉老几:“别埋怨了,啊,太阳对你那老肺痨有好处!”
秋季的胡萝卜和洋白菜丛里,从此躺了一个老犯人老几。太阳从玻璃房顶、玻璃墙壁照射进来,照在莲花一样的洋白菜上,叶瓣上都是黄色的尿珠和莹白的水珠,每一颗珠子里都有一个太阳。老几的现实变得不真实了。破了的玻璃上结了蜘蛛网,阳光把网照得五彩缤纷。蜘蛛已经冻死了,缩着所有的腿被它自己织的网网住。太阳也使肥料的气味多倍数膨胀,老几躺在病床上,肉眼都能看得见臭味的弥漫和上升。但他一点都不埋怨。他是个自首的逃犯,要知趣。过了几天,老几不但闻不出臭味,应该说,他已经开始喜欢他的新环境。医生和护士常常手脚很重地给他打针,有时抽一管血要在他胳膊上扎无数个洞,不是没扎进血管,就是扎过了头,把血管扎漏了。对于这些,他都全盘接受。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大食量,甚至超过原先的大食量,只是仍然在绝眠。对于这一点,他在黑号子里就已经接受了。搬进了玻璃暖房,他在夜里比在白天更有写作冲动,躺在星空和玻璃房顶下,一遍一遍地修改他给婉喻的书信体随笔。一次几只狼凑近了玻璃墙壁,他披着白色的医院棉被,也凑近了玻璃墙壁,人和狼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相互打量了一会,最后是狼退怯了。
老几在这个玻璃病房里住到了十二月份,有一天药和饭都没有送来。第二天还是如此。医生和护士把玻璃病房里的老犯人病号给忘了。他站起来,推了推玻璃门,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他可不上当,去砸烂玻璃什么的。玻璃一砸烂他就又成逃犯了。他的耳朵深处常常播放着小女儿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现在他要做个最好的犯人,除此以外,他体现不了任何对于婉喻和孩子们的顾念了。尤其对婉喻。
夜里非常冷。这没什么,给蔬菜保暖的草也能给老几保暖,于是在夜间他就在棉被上堆放一个小草垛。最后一批洋白菜和胡萝卜还没有被收割,它们就是老几的口粮,取之不尽,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开饭。上厕所也特别方便,就直接给洋白菜、胡萝卜施肥,等于是萝卜、白菜通过他的消化系统营养萝卜、白菜自己。
他的肺结核神奇地好了。虽然进入了冬天,白天太阳还是把玻璃房子内烘得很暖,暖得他穿不住棉衣。洋白菜和胡萝卜给他吃了一多半,还剩下不到半垄菜和萝卜的时候,玻璃门的锁被打开了,邓指矮小威严地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背后,军装里别的手枪在腰里成了一个扎眼的凸显。他没有说话。老几还是那样文雅地点个头,笑一笑。其实要不是邓指的矮身量,老几是认不出他的,因为邓指的脸像非洲人一样黑,又剃了个秃瓢。
“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邓指瞪着老几,连带一点鄙夷。“怎么跟个非洲朋友一样?”
老几心想,这些恰恰是他老几想说的。幸亏他没说。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对一个干部说此类话的。
邓指继续瞪着他,似乎老几还有其他什么变化,他一时找不出语言来形容。
“咋看咋不像你了。”
老几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