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你?你老找舒怡有什么事?白成富约她出去了。”
我悻悻地告辞,转身欲走,她却叫住了我:“小李,你先别走,我想和你谈谈。”
我被她安排坐在一张仅有三寸高矮、巴掌大小的幼儿园那种儿童塑料凳上。我正襟危坐,双手垂地,双膝高耸。半阵都找不到搭讪的机会。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盘水果,看来他们刚走不久。我没有被款待享用水果茶水。舒怡的妈正对着我,居高临下地坐着,用审讯官的眼光拷打了我一番,咳了咳嗽,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审讯就正式开始了:
“小李,你老实说,你对舒怡了解多少?”
“异性朋友中,我最了解她,她也最了解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舒怡可是个苦孩子,她从小没父亲。”
“我也是吃苦瓜长大的嘛!”我想融洽一下气氛,也想改变一下被动局面。
“严肃点!别跟我吊儿郎当的!”她突然厉声地说,“老实说,我对她和你的事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很简单,你的条件不太好,现在应该说是很不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曾经犯过的错误不能在我女儿身上重演。我是舒怡的母亲,我要对她的一生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冷淡地,干巴巴地说。
“也许舒怡和您对幸福的概念不同,理解不同,坦率而冒昧地说,你们毕竟是两代人。”我平静地应付。
“笑话!难道我还要害自己的女儿不成?她现在还小,再等几年就会明白的。”她愠怒地说。“我会尽量让她幸福的。”我郑重地说。
“笑话!你能让舒怡幸福?”她不无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力吗?听说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奢谈让别人幸福,真是笑话!”
“您误会了,我是停薪留职而不是把工作扔了,这只是暂时的。”我声明,并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说这也是正常的,我们年轻人应该积极为国家为社会着想--国家也困难嘛!我们不去体谅也就没人去体谅了……”
我想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是在蒙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半晌又问,“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开一家洗脑公司。”我情急之中胡诌了一句。我才不敢暴露想拐她女儿到深圳去呢。
“什么什么?洗脑公司?理发店还是洗衣店?干洗店那种?”她懵了。
“不不,不是理发店,也不是洗衣店,而是洗脑公司。”看着她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想趁机证明她的女儿并非瞎了眼。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给她解释,“洗这里--大脑!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国外这种公司很多……我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总体上说发展很快但很不平衡,东西部差距沿海与内地差距城乡差距大城市小城市差距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差距,不但没有逐渐缩小反而越拉越大。除了历史的自然的地理的政策的因素,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这里,在大脑在思维方式在思想观念。因循守旧知足常乐按部就班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要面子活受罪槽中无食猪拱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固贫达人知命存天理灭人欲金钱如粪土说起钱不亲热……见钱就晕见利就躲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想挣就是最明显的症状。蒙城难道不是这样?蒙城人不是都在抱怨自己的钱都被广东人浙江人赚跑了吗?我就寻思着开一家洗脑公司,换句话说就是观念转变进化公司,劝其下海公司。对传统文化中不利于市场经济的糟粕进行扬弃,对西方文化中的精华大胆吸收,号召大家转变旧式观念,培养商品意识,冒险精神,充分挖掘人的潜在价值,鼓动人们见钱就挣见利就上,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鼓吹个人奋斗,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人人为小我,最终成大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暧思淫欲食色性也……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岂能尿憋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上帝帮助自救者自助者人助之求人不如求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能有几回搏何不潇洒走一回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得饶人处且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不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千万别拿我当人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一点正经没有我是流氓我怕谁流氓做好了自然成绅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霜打的茄子早开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们讲事实摆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歌颂一批冷落一批分化一批瓦解一批孤立一批教育一批挽救一批打击一批……我们把他们拉下海扶上船送一程……我们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我陷入了因妄想而引发的自我迷乱,陷入了近乎癫狂和错乱的叙述之中,我在这种谵妄和紊乱的语境中自我陶醉而不能自拔。
“你那听着就象反动会道门!”舒怡的母亲哭笑不得地评价,又冷笑,“幼稚!我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要你们去转换中国人的观念,还要党和政府干什么?还要我们学校干什么?还要我们教育工作者干什么?”“我们是民间智囊机构,政府顾不过来的咱们插漏补缺--为政府分忧,也是新事物嘛。”我辩解。
“幼稚!我看你还是自己先给自己洗个脑吧。”她再次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她不无讥讽地说,“我们舒怡可是女孩子,我们耗不起。你不要单位那是你逞能,我们舒怡不行,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
僵持一刻她突然话峰一转:“小李,说实话,白成富和你不同。别人政治可靠,经济稳定,人胖了点黑了点也无妨,别人文凭也有,房子也有,你没法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就别连累舒怡了。”
提到白成富我无法镇静也无法严肃,我干笑了几声,戏谑地说:“白成富?他可靠?他真是太可靠了!日本人来了他第二个摇膏药旗--第一个是他爹!他那张党票是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经济岂止是稳定,他还不是仗着他老子白天篷--他家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嫌疑,是犯法的,他凭什么买得起那么大一套商品房?再说他那文凭--客来蹲大学,公共厕所里凡是蹲着的都是他大学校友。少则十几秒,多则几分钟就毕业了,那张文凭只值两毛钱,什么大学生,纯粹一造粪机器!他什么鸟变的我还不知道?白成富,我当然没法比--那真是我们同学的败类!至于……”
“胡说八道!”她粗暴地打断我,就象喝斥她的一个学生,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还不是嫉妒!。
“你这叫包办婚姻,是要犯法的。舒怡又不是商品,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呢……”我咕哝了几句。
“这与你无关!幼稚!”她嚯地站起来,勃然大怒,“我看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就是我的脑子有毛病!你可以走了!”
“这事还得看舒怡本人的态度,她又不是个小孩。”我扔下这句话起身就走。尽管她傲慢无礼,我还是尽量客气地和她道了别。
在门口,她冷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别再来纠缠我女儿了,你们都是同学,别搞得太僵了。”
她将门狠狠地一关,乓的一声将我关在外面。那一瞬我觉得一盆看不见的冰水从我背后猛地向我泼来。
我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坐了辆“祥子号”在夜幕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实在气愤她居然说我“纠缠”她女儿!这种人也做了人民教师!白白地给她洗了回脑!她居然还说我的脑子有毛病!读者老爷,您给评个理,到底谁的脑子有毛病?
突然一辆摩托呼啸着、发疯般地从街对面风驰电掣而去,在一瞬间我猛然看见舒怡的脸疾逝而去,还来不及叫她的名字,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后两天恰好是周末和周日,我窝在家里,呈现出地震前夕老鼠的那种症状,整整两天却一直没等到舒怡的电话,也没有等到我设想多次的和白成富来次中世纪似的决斗。我吃了晚饭就火烧火燎地往学校赶去,一路上我还坚信她一定会改变主意。
刚到宿舍楼下,我就听到幽幽的钢琴声,我仰头一望,舒怡的窗外正泼洒出一片亮光,窗帘上投射着一个扭曲的身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地漂浮着移动着,光头光脑地一眼我就认出那是谁。我刹时感到血液急骤冲向脑门而心脏却迅速坠落,一时头昏眼花差点跌倒在地,我撑住树杆站在那里不知是上楼还是离开。待我稍微清醒过来,我能听出舒怡正在弹奏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和《威尼斯之旅》,往昔让我如痴如醉的曲子此刻就象噪音一样令我心烦意乱。一曲终了,他们欢快的笑声和击掌声又飞出来了。我眼睛里湿润起来,我木然地在黑暗中〖HTK〗伫〖HT〗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我尚未完全泯灭的自尊心命令自己不许回头。一路上把一个空易拉罐踢得扭曲干瘪,满街飞舞。
晚上待到家里的人都入睡了,我就悄悄开始打点行装。我收拾了几件T恤、衬衫、短裤,又放进了“随身听”和四盒磁带,两盒崔健的,一盒《唐朝》,一盒《黑豹》,这是我每次出门的必带物。我把毕业证、身份证、边境证、一家开而不发的经济开发区给我的英语翻译聘书、电脑打印的中英文个人简历等个人资料夹在《牛津英汉词典》里放进口袋。我带了必需的洗漱用具。最后,我又准备了一些感冒清、康泰克、三九胃泰、泻痢停、润喉片、上清丸和清凉油之类的药品,我知道潮湿炎热的南方是个细菌肆虐极易生病的地方。最后,我又把一把硕大的、寒气逼人的水果刀装进口袋。那既不是管制刀具,又极有威慑力,可兼作防身之用。
我躺在那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破床上又热又躁无法入睡,夏日午夜的楼外大街上传来纳凉者嘈嘈切切的侃笑声,不时又有酒疯子鬼哭狼嚎的吼叫。我想起年迈的父母顿时泪溽枕襟心如刀绞,我确实愧对他们,觉得父母真是白养了我二十多年。我曾无数次拍着胸口对他们夸下海口:我要为他们雇个保姆,为家里添一台空调添一套真皮沙发,为他们各买一件皮大衣,我还说他们漂亮的儿媳妇自然会从天上掉下来踏破我们的门槛的……我还说,我迟早会走上领导岗位的,天哪,我还说我迟早会到京城去的。。。。。。我羞愧得以泪洗面不能自己。我一骨碌爬起来,我在台灯下草草写下了给家人的信件,然后起身提着那个发白的牛仔包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蒙城城中心有座密林掩映的雏凤山,雏凤山山顶有座高耸的雏凤亭俯瞰着全城,据说那披灯挂彩五光十色的亭楼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但确切地说,或在我个人看来,那座楼并不像凤凰。因为凤凰象龙一样,本身就是纯属传说、子虚乌有的东西,所以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它甚至不像一只母鸡,倒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青蚱蜢或一张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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