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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圣人曰:“交无不如己者。”一个人交朋友千万要交比自己强的,然后才能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整天跟耶稣先生一起泡,即令当不上圣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如果整天跟流氓无赖泡,即令把持得定,恐怕也难好到哪里去。一位千金小姐一旦和绿灯户妓女小姐形影不离,她能一天比一天雍容华贵乎?交友如此,下棋亦然。要下就得跟棋力差不多的下。对手如果太强,当然生趣全无。对手太弱,下得太久,准会把自己的棋力给拖下来。我有一位在某学堂当教习的朋友,有一次大概被生活逼得狗急跳墙,写了一文,拜托柏杨先生介绍发表,我看了一遍,实在看不懂,只好原封退回,他来信叹曰:“不瞒仁兄说,我的中文程度本来不错的,可是天天给学生老爷改作文,改得连自己也不通啦。”跟棋力差的下棋,就有这种危险,此所以我常常警告常败将军之故也。最理想的对手是他阁下略高半段,虽然输的时候多,但也有反击余地,则不但可以保持兴趣,棋力也可以跟着进步。
──不过,这句死圣人的话,如果刻板地去实践,也有问题。每一个人都死心眼去跟比自己强的对手打交道,而对手也死心眼去交比他更强的,恐怕大家一辈子都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矣。好在这只是一句格言,不是定律,固误不了事也。
“官太大的不下”,这种情形不太多──其实何止不多,简直没有。有此顾虑,等于自己往脸上抹粉,好像我在那里自言自语曰:“跟当皇帝的不下。”当皇帝的有谁找柏杨先生下棋哉。不过怕的是,有些我瞧他没啥,而他却自己以为有啥的“尊官”。这种人罡气正盛,官火正旺,不要说下棋啦,就是跟他接得太近,都能把毫毛烧掉。他一天不垮,我一天就不奉陪,必须等他垮啦,或躺到医院床上啦,届时开口向我请教几盘,我才会生出雅兴。
“政治棋不下”,夫政治棋者,跟政治牌一样,明明高他一级,赢得过他,却硬假装低他一级,输得心服口服是也。柏杨先生没有这种本领,我要有这种本领,段祺瑞先生时代,早当了督办公署的顾问矣。不要说那时年轻气壮,就是刚来台湾,才不过五十多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哩,在台北赤峰街一位朋友家下棋,我本来找他谋一个差事的,他却偏抬举我,留我陪他消遣,我心中暗暗嘱咐自己曰:“柏老柏老,你来是求人的,千万不要赢呀。”可是看他恶形恶状,实在生气,就一盘也不让,他面色铁青,临走时也没欠屁股,差事当然也没谋到。别人告我曰:“你当时如果能跟他下个平手,恐怕至少有个校长干的。”呜呼,我岂不知此理,只是政治棋实在难下,没有十年二十年道行,别想下得恰到好处。
性命交关
“气量窄的不下”,遇到气量窄的,我岂止不愿跟他下棋而已,简直不愿跟他交朋友。不过交朋友可以小心翼翼,知道他的毛病,不惹他生气就是。而一旦对弈,短兵相接,就动辄得咎矣。你还没赢他三盘哩,他就脖粗脸红,本来要派你一个差事的也不派啦,本来要借你一块钱的也不借啦。如果再精彩一点,你就更受不了。君不见有一则外国漫画乎?棋盘摆得好好的,可是救护车停在门口,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正往车子上抬,坐在棋盘一端的朋友瞪眼曰:“每逢要将军,他就发心脏病!”──洋大人竟然同样有这种节目,盛哉。
要想把气量窄的家伙弄得舒舒服服,惟一的妙法是跟他下“政治棋”,叫他自以为棋力恰恰比你高半段。他之所以赢了你,除了棋力高半段,也因为他是紫微星转世,有六丁六甲保驾之故。不过前已言之,糊涂难装,政治棋难下,万一“祸至心塞”,露了马脚,那就大发啦,恐怕比赢了他还要不可收拾。既然危险重重,何必往里跳乎?不但我不往里跳,而且奉劝别的棋朋友,也不要往里跳,有人输了一盘棋,或为了发觉赢了一盘政治棋,会记你一辈子,十年以后还可能照你屁股上来一个马后炮。
气量窄的如果是普通小民,为祸还小;如果是官崽,那为害就大而且巨矣。六世纪南梁第四任皇帝萧绎先生,是一个独眼龙,最忌讳人说瞎。有一次跟刘虬先生下棋,刘虬先生一连赢了两盘,萧绎先生已经一肚子邪火,偏偏刘虬先生下得入神,情不自禁,搔首弄姿,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搔到脸上,掩住了一只眼。萧绎先生一瞧,好呀,你赢棋已经够混蛋啦,还胆敢嘲笑我只一只眼,此仇不报,枉为帝崽。那时他阁下的官儿还不过是“湘东王”,但一个“王”对付一个小民,足足有余,当下就弄了一杯巴拉松“药之”。刘虬先生“抗节好学”,“解官辟谷”,颇有点声望,为了掩天下耳目,萧绎先生在刘虬先生暴毙了之后,还特别表演了一场大恸的场面,送了一笔可观的丧葬费。咦,跟这种人下棋,能不心惊肉跳乎?
“考虑太久的不下”,普通人下棋,都是兴之所至。不作下棋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下棋下得太认真,拿着棋子好像拿着原子弹,一考虑能考虑一个钟头,那就不叫下棋,而叫拉痢疾矣。而且即令职业棋士,也不能无尽期地胡思乱想,日本人把围棋的考虑时间加以限制,实在是一种高明的办法,否则一盘棋下三年,真是寿命长的有福啦。
晋王朝的时候,有这么一则故事,樵夫王质先生上山打柴,看见两个顽童在那里下棋,颇有几手,就站在旁边猛看。看着看着,肚子发饿,其中一个顽童掏出一枚红枣递过来,吃了下去,饱暖如春。这盘棋下完,王质先生低头一瞧,斧柄都烂成朽木了矣,不禁吓了一跳,等到下得山来,人来人往,竟一个不识,回家叩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头,向他端详了半天,诧曰:“年轻人,你找谁呀?”互相盘问之下,才知道该老头竟是他的孙子,太太和儿子早已去世。原来他阁下在山上只不过看了一局棋,可是世间已过了一百年。后人就把该山叫做烂柯山。
洋大人之国,也有类似这种故事,不过不是下一局棋,而是打一场九柱球。在美国还是英国殖民地时代,有一位李伯先生,怕太太怕得要命,有一天,太太又要修理他,他就落荒而逃,逃到一座山上(也是山上),越想人生越无趣,正要上吊,忽然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好奇心动,顺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块平地上,有七个穿荷兰服装的人,在默不作声地打九柱球。九柱球者,就是台北现在流行的保龄球,把九根木棒竖在那里,然后用一个木球就地滚过去,看谁撞倒得最多。李伯先生看了半天,眉飞色舞,寻死的念头无影无踪,就也打了几次,而且喝了点老酒,沉沉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忽然想起不好啦,不好啦,足足有三四个小时不回家,回家恐怕有罪受的,这样迟迟疑疑,来到镇上,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没有一个面孔是熟悉的,只好坐在酒店门前凳子上纳闷,别人瞧他陌生,以为他是奸细,他赌咒曰:“我是英王陛下最忠实的臣民,谁都知道的呀!”这一叫不打紧,大家起了哄,原来美利坚合众国已经成立,正在捉拿“最忠实的臣民”哩。
──结果是他的女儿出面把他领回。女儿已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女婿就是经常爬到他肩上要他背的那个流鼻涕的顽童,他的太太在十年前向一个小贩发脾气,得了脑充血,一命归天。李伯先生一听太太翘了辫子,心中大慰,就跟女儿住下来。于是该镇那些怕老婆分子,每人都想上山,也去打一场九柱球。
呜呼,“天上方一日,地下已千年”,看情形真有其事。人生短暂,令人叹息。不过也正因为人生短暂,时间匆忙,下一盘就要一百年,未免浪费得太厉害。围棋所以不能像象棋那样地普遍深入民间,与时间大概也有关系,三十分钟可以结束一盘象棋,而两个小时能结束一盘围棋,已经算很不错矣。柏杨先生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不过我的忙跟别人的忙不同,别人是为前途忙,而我是为肚子忙,这种忙乃动物的忙,低级的忙也,读者老爷不可不知;偶尔下一盘棋,轻轻松松,对手却一个子都能考虑十分钟,急不急人哉。所以每逢常败将军眼如铜铃,喃喃自语时,我就催他曰:“老哥,怎么啦,又在背棋谱啦,那已来不及啦。”这么一刺激,他为了表示他并不是背棋谱起见,只好仓促应战,自乱章法,结果无不大败。。
其声凄厉
最后一个“不下”,是“不诚心下棋的不下”,跟不诚心下棋的朋友下棋,好像跟油条小姐谈恋爱,你把心都扒出来给她啦,她却当成了驴肝;花的真钱,买的假意;付出的是真情,换回来的假爱。有些人下起棋来,认为这玩意输赢有啥关系哉,赢啦也当不了总统,输啦也坐不了牢,轻轻飘飘,成了儿戏,我们这些敬业乐群的人,反成了呆头鹅,真能气扁。
以上是柏杨先生的“七不下”,想来想去,另外还有一种情形,也属于“不下”之
列,曰“带橡皮筋的不下”,也介绍于后,以便众棋士睹景生情,有所长进焉。
象棋棋盘当中,有一道空格。新式的棋盘,这道空格是真空的,大概已进入太空时代啦,所以啥都没有。而老式棋盘,往往要写上两句话,普通是“两国相争,黄河为界”,盖从前打仗,都在中原(河南省同胞是最倒霉的中国人,历不尽的战乱),黄河天堑,各凭为界。想不到八年抗战,大日本皇军盘踞黄河以北,中国军队严守黄河以南,老一辈人乃喟然叹曰:“现在真的成了黄河为界矣,棋语竟成为谶语矣。”自此之后,爱国朋友就把棋盘上这两句话去掉,大概后悔不迭,不希望以后再有黄河为界的惨事发生也。
然而也另有写别的焉,曰“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悔大丈夫”,这两句话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被拋弃掉,可惜可惜。其实,这才是棋坛的最高境界──也可以说是棋坛的最低标准;而下棋的顶大毛病,在这两句话上也充分显露出来,不但艺术气味无穷,哲学气味也无穷。
凡是任何竞赛性质的游戏,除了对垒的主角们汗流浃背外,总会吸引一大批观众。这批观众,我们称之曰“迷”。在球类上,“迷”能爆出拉拉队,看见自己拥护的一方射中了一个球,简直高兴得马上就拿汽水瓶向前排观众头上扔;而看见自己拥护的一方被罚了一个球,那准是裁判不公,咚的一声,一个稀烘柿就祭出去,直打裁判的尊脸。牌迷到了顶点,则产生“看歪脖壶”的,别人坐在那里打牌,该迷就站在背后,歪着脖子猛看,修养好的只不过暗中心心相印,看见摸来一个坎当,就大喜若狂;看见三把不胡牌,就如丧考妣,心头一面小鹿乱撞,口中一面啧啧有声;修养差劲一点的,于精神紧张之余,还出主意哩,一会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