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昌平
一
在王喜贵王师傅眼里,小儿子王爱娇就是一个废物。
王师傅祖籍山东,世代务农。至少可以追溯到爷爷的爷爷,老王家便人丁兴旺,而且全部是兄妹六个——五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幺是个女的——小棉袄。至少从那时候开始,王家的男人和媳妇就像一台性能优异的机器,五男一女的生育传统和性别格局便一直延续下来。即便是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年代,王家的祖先依然顽强而又幸运地保持着这一匪夷所思的传统。到了王师傅这一代,自然还是兄妹六个,五男一女,老幺依然是个女的——小棉袄。这当然是一个奇迹,而且王师傅没有理由和借口破坏这一传统。王师傅排行老大,是兄弟里第一个成家立业的,而且赶上了突飞猛进蒸蒸日上的新社会,所以王师傅结婚时就铆足了劲儿,把机器调理得齿轮飞转马达轰鸣——他要给兄弟们做个榜样。
王师傅的准备工作做得比较细致了。王家对门的邻居是渤海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商老师一家。说是一家,让人笑话,其实就是商老师夫妇两个人,结婚四年了,也没个后代。王师傅奇怪商老师为什么没有后代。媳妇桂珍揣测商老师夫妇俩有一个人没有生育能力。商老师自己就是独子,人长得精瘦白净,白衬衣掖在腰带里,戴着一副白色的眼镜,于是王师傅觉得桂珍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咫尺之间,天上地下,这边人丁兴旺热热闹闹,那边形单影孤冷冷落落,这不禁让王师傅暗自感叹和骄傲。当然了,商老师是识文断字的大学老师,王师傅对他还是非常尊敬和客气的。王师傅跟人打招呼从来都是“吃了吗”,惟独跟商老师见面,说的是“你好”。这足以窥见商老师在王师傅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就在老大出生后不久,正是上秋时节,王师傅帮着商老师盘了一面平平整整的冬暖夏凉的大火炕,既没抽商老师家的一根烟,也没喝商老师家的一口水,只是请求商老师瞅个空儿为老大和老大以后的五个弟妹们起名。王师傅还记得,当他说出老大的后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时,商老师的表情就像连续挨了五颗子弹一样。
商老师在王师傅盘的火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交给王师傅一张纸条,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江山如此多娇”,六个字。
开始,王师傅还不知道这是毛主席诗词呢,但是瞅着瞅着,这六个字就在王师傅心里鲜花盛开啦——前面的五个字像男孩子一样,有山有水的,最后面一个字儿娇滴滴的,带着“女”字偏旁……于是一切均在按部就班地运行,两年一个,老大爱江、老二爱山、老三爱如、老四爱此、老五爱多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雄壮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曲进入了新社会。编筐编篓,贵在收口,临到最后一个,如果如期而至的是一个“小棉袄”,那么王喜贵王师傅也就圆满完成任务啦。
王爱娇,这是一个从发音到含义都非常美好的名字。
但是,偏偏桂珍不争气,第六个竟然又是一个“带把儿的”——还是一个男孩。这让王师傅大失所望,并且彻底打翻了王家几代人源远流长的传统。
而且,让王喜贵王师傅大失所望的还不止这个呢。
自打小六子出生,王师傅就开始不断地奇怪,这孩子长得像谁呢?从老大开始,一个一个数过去,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全部挑着父母的优点生长。王师傅鼻直口阔,于是哥们五个一水儿是高挺挺的鼻子方正正的嘴巴;桂珍浓眉大眼,于是哥们五个全都是水灵灵的双眼皮儿浓黑黑的卧茧眉;王师傅健壮敦实,于是哥们五个的身板就像虎崽子牛犊子板凳子马扎子一样结结实实;桂珍白白净净,于是哥们五个的皮肤就像在白面缸里滚过的一样洁白而又细腻。
但是,眼前的这个名字叫做王爱娇的小东西,却继承甚至放大了王师傅和桂珍所有的缺欠和短处,并且有所发扬光大。
这么说吧,小六子的长相就像在嘲弄王师傅两口子一样:他长着王师傅一样的单眼皮,长着跟桂珍一样的扁鼻梁,有着王师傅一样的粗黑皮肤,有着桂珍一样的窄肩细腿……如果小六子仅仅具有以上的不足倒也罢了——虎毒不食子嘛,关键是小六子又擅自创造和发挥了王师傅和桂珍都不具有的缺欠和短处。
小六子不仅是单眼皮,而且眼皮厚厚的——天生一个肿眼泡儿。这一单一肿,就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一样。不仅如此,小六子天生还有点地包天儿,下唇像窗台一样探出来,像是有许多的话语憋屈在嘴里说不出来……这些都是王师傅两口子乃至他们各自家人都未曾有过的。
王喜贵王师傅的梦想破灭了,而此时他的弟弟们却陆陆续续地完成了任务——全部五男一女啊。这更让王师傅感到憋屈和窝囊了,就像工友们都下班了可他还在埋头苦干,就像在操场上比赛,别人都冲线了只有他还撅着腚跑圈儿……王师傅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怎么破灭的,而且还知道这个让他梦想破灭的小六子还霸占着王爱娇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王师傅当然知道爱娇这个名字不适合小六子,但是反过来一想,小六子也不适合爱娇这个名字啊。
本来王师傅憋着劲儿准备再要一个姑娘,但是越来越沉重的家庭负担却让他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远了。男孩子的最大缺点就是胃口大,本来饭桌上的油水就少,定量供应的粮食根本填不饱儿子们越长越大的胃口。老大老二能吃有情可原——长身体嘛,但是小六子能吃就让王师傅莫名其妙了。小六子能吃,自打出生就能吃。别的孩子能吃,吃粮食跟吃化肥一样,个头往上直蹿;小六子能吃,“化肥”到他的肚子里就失踪了。小六子比同龄人又瘦又小,什么东西到了他的肚子里就跟钻进下水道一样去向不明。
当然了,还有一个更深一层的原因。既然自己生了小六子这么一个“次品”,足以证明自己家的机器已经出故障了,而在故障排除之前贸然行事,谁敢保证下一个会是满意的“产品”呢?!
其实王师傅还活动过一个心眼儿。他惟一的妹妹——小六子的姑姑,一连生了五个丫头,就是缺一个儿子。王师傅有过把小六子过继给妹妹的想法,只是顾虑到小六子的自身情况——有点拿不出手,加上桂珍极力反对,此事才不了了之。
就在王师傅琢磨着过继小六子的时候,小六子正穿着哥哥们穿剩的破旧肥大的衣裤,趿拉着永远不太合脚的鞋子,跟在街坊邻居的小伙伴后面,在尘土飞扬的街道里尽情玩耍呢。当然,这时候的王师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让他在车间里埋头苦干、在操场上撅着腚跑圈儿的小六子,即将给他带来怎样的骄傲和荣耀,而这些骄傲和荣耀,偏偏就跟小六子那张王师傅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密切相关呢。
二
王师傅家门口有一条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风时黄土扑面,夏天下雨时污水横流,远远近近都叫它老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实它既没有悠久的历史,也缺少美丽的传说,细细弯弯的,还是一条死胡同。街道的两旁尽是一些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虽然墙上和檐下总也少不了语录和口号,但是不论来了什么运动,老街总也摆脱不了柴米油盐和婆婆妈妈的味道。在柏油路纵横交错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个拽着城市衣角的乡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马路的后面。
就在这条老街上,小六子在欢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间长大了。
别看王师傅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却都有着自己不平凡的爱好。老大爱集邮,老二爱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爱美术……哪像小六子,哥哥们玩过的,小六子要玩;哥哥们没玩的,小六子会玩;哥哥们不稀罕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还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晚上回来就破破烂烂脏啦吧唧了,而且经常是这里蹭破点皮儿那里挂上点花儿。王师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壮成长的。滚铁环、抽陀螺、打弹弓、跳房子、木头人儿、骑马打仗、警察抓特务……现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门,属于小六子和小六子们的幸福时光马上就地开始啦。
玩累了,孩子们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了。吹牛既是体能上的休战和喘息,也是幸福时光在脑袋瓜儿里的延续。
——我梦见我当上了侦察兵,戴着礼帽,戴着墨镜,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
——我梦见我当了大厨师,饺子吃得都不稀罕吃了,拿饺子喂猪。
——我梦见自己变成孙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飞,拿着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梦啦。”别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抢上话,大声说,“我梦见,毛主席啦,毛主席还捏了我脸蛋呢。”说着,小六子还捏着自己的脸腮抖了两下,以示强调。
侦察兵、大厨师、孙悟空……哪一个比得上伟大领袖啊。但是,怎么能让小六子做这个梦呢?在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龄最小,还没有上学,而且长得又矮又小,几乎在所有的游戏中,他总是充当坏蛋和特务的角色,最好的角色才是普通一兵和劳苦大众。再说了,从长相和穿戴来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坏蛋和特务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会做这么一个大梦,纷纷表示不满和反对,经常扮演侦察兵和老鹰的于大斌反对得最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岁,不仅上学了,而且还是班长。
有的人在学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称王称霸,但是在学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于大斌同学却两手硬——他在学校是班长,在老街是头头儿。他胸前的铁哨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头一样好使。大斌生得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走路挺胸昂头,说话斩钉截铁,年纪不大,却已粗具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模样,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所以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小伙伴们的头头了,因此大斌最不满意小六子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作风了。大斌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进行了反击。
——毛主席摸你的脸干什么呢?
——你的脸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脏了怎么办呢?
——你的头上还有虱子,虱子拿你的头当炕头,你传染了毛主席怎么办呢?
小六子不喜欢大斌的话,同时也不太满意自己的长相。对小六子来说,长相是一个广阔而又朦胧的概念,所以细节部分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什么的,他这个时候还感觉不到有什么遗憾和不足。他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个头和身材。他的个头是同龄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龄人里面最瘦的。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从好人和英雄的队伍里开除出来了。
但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后面的脑袋瓜儿就是不听话,小六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梦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脑袋里不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就是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回忆起来,回忆起来的梦只是极少数。但是,就是这极少数的梦,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关的事儿,就跟地下党接头一样,一下子就会串联起来而且携起手来,不管不顾地在脑子里开始造反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