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居然走回了婚礼主场。她的手被钟闵拉过去了。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但是她顾不得了,她的意识仿佛被凝固了,不知道什么叫缩手了。她的后脊生满了冷汗,并且越来越多。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婚礼吗?谁的婚礼?
结婚进行曲到底响起来了,宾客们都坐下了,新人从祝福的夹道中缓缓地走过来。章一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收紧,狠狠地掐,却不觉得疼。当然不会疼,因为她掐的是钟闵的手。
新娘的脸被白头纱挡住了一半,另一半微笑着。新郎的脸……她不敢看。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慌张地四处寻找。她找到了,林致若无其事地坐在人群里。那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他身上沾染的花香正一点点侵蚀他的骨髓。
新人终于走到了夹道的尽头。神父在唱证婚词,“……在仪式开始之前我要先询问一下,是否有人反对?如果现在不提出以后再反对就没有效力了。”
没有人说话。章一的内心在做天人交战。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请新郎跟我说下面的话……”
场中静极了。
一个声音不大,但是从那黑色的肃穆和庄严中穿透出来。“我反对!”
……待续
无数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向那个方向行注目礼。一个少年穿着长袖白T恤,站在夹道的另一头。他似乎刚从什么地方来,因为那白的上头带来一股冷冽的清新,不同于其他白的甜腻。他再次小声但坚定地说:“我反对!”
场中似乎有无数个负压球爆裂开来,产生的蜂鸣声绵绵不绝。章一下意识就要站起来,刚有动作,就被钟闵按下了。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这场婚宴的小主人,隆冬。
神父做了个手势,“请说出你的理由。”
“我是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我没有接受这位女士,就这么简单。”
被压抑的蜂鸣声扩大,成了一片哗然。新郎大声呵斥,“小冬,你在胡说什么?”
隆冬的目光投向他的父亲,依旧轻声地,“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那好。我说了,我不接受她。”他的手指指向了带头纱的新娘。
新娘往前走了一步,有光从头纱的缝隙里透进去,但是没有反射出来。“为什么?”
隆冬吐出的字像石块一样,掷地有声,“因为,你没有资格当妈妈。”
新郎恼怒了,“你……”新娘拦住他,“小冬,我以为你已经收受了我的心意。”
隆冬摇头,“曾经。现在不一样,我看穿了你。”
新娘静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猜到了原因。你能不能先坐下来,几分钟之后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没用的”,隆冬在场中盲目地寻找什么,“你要想成婚……”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点,“除非我死。”
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动作的,但那把藏在袖筒里的刀已经□了他的腹中,掣出来,掉在了地上。血从冷冽的白上晕开来,然后温热的红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来,滴在草坪上,变成了粘稠的黑。
有女宾客的尖叫撕开被血液凝固的空气。有人惊恐地大喊:“小冬!”
天空也是黑而凝固的,却没能有什么东西将它撕开来。狂风卷来了厚重的乌云,做成了天的盔甲,随即呼喇喇地向地上卷来,远处的树木腾起巨大的暗色波浪,与它激烈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章一站在露台上,喃喃,“这么会这样……”一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下去吃饭。”
她摇头,“我不想吃。”
钟闵把她拉进去,外面的风太大,明明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想躲到卧室去,他不让,“小人不许想太多东西,不然长不高。”
她立刻不服气,“我初一下期都有160了。还有,不许叫我小人,你才小人。”
他笑,“此小人非彼小人。”
她跳起来,“那也不行!”突然又生出点恼恨来,给她办生理成人仪式的不是他是谁?于是拿小拳头捶他,“我让你说,我让你说!”结果好似挠痒痒,他一脸受用,又哄着,半搂半抱地下楼去。
结果坐下来也只是叹气。事情太复杂,远远超出她能解决的范围。上午的婚礼被闹得人仰马翻,新郎到底心疼儿子,来不及成礼了,风驰电掣地送儿子到医院。章一最担心她母亲,结果她母亲非常平静,甚至向宾客表示歉意,最后再一个个将他们送走。
她远远地看着,她母亲人生中最美的一次登台,闹剧般收场。母亲为了婚姻将自己抛弃,她本人却被婚姻抛弃。这一切,她不知该痛恨谁,浮华散尽,场中剩下的依旧是白,它在喜庆与凄凉间完美转换,如此势利,于是她只有痛恨起那白来。
她代她母亲流下眼泪。她母亲依旧重复那套不知已重复多少遍的说辞,“谢谢,我不要紧。今天,实在是抱歉。”
钟闵在那头“当当”地敲着碗壁。她看过去。“你一口饭一分钟嚼了十二下。”她看到他就想到了林致,想到了林致就想到了那片白蔷薇,想到了白蔷薇她就咽不下嘴里的东西。她赶紧吐在数张纸巾上。
“怎么了?”
她不敢问,但是很想知道,那件事他到底知不知情。“没怎么,让你一说,突然觉得恶心。”
他“哧”地笑了声,她也懒得理会。
章一觉得现在的情形比考试还令她头疼。母亲与隆冬,隆冬的爸爸与林致,还有她与钟闵。她该不该走?在这个时候?母亲最脆弱的时候?母亲知道林致吗?如果不知道,她该不该告诉?得知一切,她们会不会和好如初?
她的脑子里打了无数个问号,并且打一个就翻一下身。
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精神很好?”
她又翻一下,“睡不着。”
“……做点别的?”
她在黑暗里找到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翻回去,“我还是睡觉吧。”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也许困惑的仅仅是她?就像她身后的那个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早上起来,她推开窗户。外面一片狼藉,显然一夜的风吹雨打。下过大雨吗,她竟然不知道。空气中的各种污染被雨水带下来,于是天也放晴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有东西在“碌碌”地响,她没理,然后是第二阵。她走进去,想起来昨晚是没关机的,谁会找她?拿起手机看,一串陌生号码,她接起来,“喂”一声。
没有人说话。
她拿下来,信号满格呀。“喂?”不说话她挂断了。
那头有人轻轻喊一声,“章一……”
已经十点了,还没下来。阿姨心头暗笑,谁说昨夜风雨无情?要不要叫她吃饭呢?正想着,却见她下楼来了,背着包,要出去的样子。
“阿姨,我有事出去了。”
阿姨的手伸出去,“先吃点……”人已经不在了。收回手感叹,年轻果然是好,用不完的精力。
章一沿着公路往下跑,只听得耳旁的风猎猎地响,人似乎要飞起来。唐僧为什么不要悟空背他去西天?因为代劳不得。就像她现在,有的是诚心和决心,她不要司机送,不要人同行,甚至不需要告诉别人。就这样跑吧,再快一点,飞起来。
她跑下了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人影。近了,更近了。人影在向她招手。她伸出手去,张口就要叫。有东西重重地劈在后颈,身子软软地栽了下去。
正文17 疯 狂
章凤姿看着昏迷的章一,想起了自己也是这般大的时候。母亲早逝,小小年纪勤俭持家,父亲是教书匠,有教养,人又生得清丽出众,那时,无论谁提起章家的姑娘,总会赞上一声好。那么,那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了,是从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开始,再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有一天,肚子鼓起来。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夜全白,她在飞舞的铁衣架中抱着头哀求,“爸爸,我不知道会怀孕……”是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初潮时以为自己要死去,第一张卫生棉是照包装纸的图贴上去的,不知道怎么交朋友,该交什么样的朋友,不知道停经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在肚子里疯长的是什么东西。父亲的背佝偻下去,“打掉吧。”那些只露着眼睛鼻子的医生护士手里拿着什么?是银光闪闪并且尖锐的冷兵器。她逃掉了。她想找到那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
多少个夜里醒来,她都希望是一场梦。不是梦,那么故事里是否另有隐情?被人陷害?父债女还?无心之失?然而事实仍旧如此,她不知道是谁在她肚子里播下了种。铁衣架再次挥舞,她护住的仍然是头。
年纪小就是不知好歹。她不管肚子里头的东西长熟了是什么,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她依旧洗衣服做饭,行走如风,甚至偶尔在人多的巷子里昂首挺胸的走过。她以前也这么做的,只是现在吸引的目光更多。
到底是生下来了。痛了她二十多个小时,从血与肉里头剥离开。那是什么?皱巴巴,像老鼠还是像小老头?她没有力气再想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屋里一有哭声,就要打她。她恨,那个肉团,不给她吃,饿死她,于是哭得更响了,打得更厉害了。胀得要炸开,白色的乳汁流出来,打湿胸前一片。她用手狠狠地挤,仿佛那是一颗残存的毒瘤。哭声震天,她父亲的耳光掴来,却没听见响。轰轰声里似乎有父亲的咆哮,“你还要造多少孽!”然后,她的一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是聋了。
她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车祸,躲都躲不过。白布盖住了父亲的脸,平车被送往太平间,在那长长的阴与阳的通道里一点点消失,她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喊,“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她的眼泪融化不了白布下的僵硬,也阻挡不了人世间的永隔。
从此剩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十六岁的大孩子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时间这个东西到底时好时坏,转眼小孩子就有大孩子那么大了。
章一一点点转醒。她记得自己接到母亲的电话,于是舍弃一切,准备投进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没想到投进的却是黑暗。有个声音遥遥地呼唤着她,“章一……章一……”
费力地睁开眼皮,那个人正拍打着自己的脸,“醒了?”
她喊一声“妈”,喉咙干得像要撕裂开。随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手脚被捆住了。这次她的声音完完全全出来了,惊恐的,“妈妈?!”
章凤姿笑着答应,“乖。”
旁边有个男人说,“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好货色。”伸出手捏一把,觉得简直是好,双手齐上。章一尖叫。
章凤姿打掉他的手,“摸坏了不打紧,价掉得厉害。”
那个男人盯着她看半晌,“真是你女儿?”
章凤姿微微冷笑,“我们长的不够像?”
“像”,男人说,“最毒妇人心,我以后可要小心了。”
章凤姿伸手将他一推,“下去守着,误了事看我不跟你小心。”
那男人去了。章一又开始喊,“妈妈,你要对我做什么?别吓唬我,快放开我……”
“放开你?乖孩子,这是绑票,你懂吗?”
绑票……“我不信。妈妈,我是章一,我是你女儿啊。”
章凤姿抚上她的脸,“女儿……我清楚得很。”扔在一旁的对讲机里说,“人带来了。”章凤姿露出笑容,“带上来。”
“带,带谁?”
章凤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