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家园的无奈和悲凉,路边不时看到被人遗落的大件物品。天空仍然下着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他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到了这,心里反倒平静了。以前在电视上看着解放军抗洪抢险,现在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在飞机上他跟那个机部团的团长打听了,潭庄主的部队早在半个月前就上了前线,不知道那个整天号称自己是中央、组织的人,现在在哪跑着呢?
前方忽然停止了前进,桥冲毁了,无法通过。所有人都在雨中等待,直到半小时后附近一个舟桥部队赶来完成作业,车辆才继续前行。傍晚时到达出现险情的大堤,已有上万人在参与抢险工作。张昭交待二排三排跟着机部团一起,自己带着一排先去前线指挥所报道,安排了任务,将人员分派到各个点上,确保通信和命令传达。之后,他和其他战士一起扛麻袋加固堤坝。
洪水速度太快,转眼间超出警戒线一尺高。所有人都在忙碌,包括和他们一起来的机部团的团长和政委。团政委岁数不轻了,抗麻袋的时候一头扎到在地上昏过去,被救醒后,继续投入战斗。没人劝任何人休息,大堤随时可能被上涨的洪水淹没。
很多人已经到达体能极限,从来到这他们就颗粒未进,不少人开始脱水。从一个人扛麻袋跑,到两个人搬着跑,再到四个人抬着走,最后变成拖着麻袋在地上爬。沙袋一层层码放在大堤上,从大堤到填麻袋的地方只有二十米,却觉得像马拉松一样远。而水位仍在快速地攀升,从沙袋缝隙中喷出,一些地方沙袋开始塌陷,掉入洪水中。
张昭觉得自己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他好像看见机部团长带头靠在沙袋坝上,有几十人也跟着上去了,用自己的身体堵着从缝隙呲出来的水,避免管涌迅速造成整个塌陷。他和其他精疲力尽的人一样,艰难地重新站起来,加快速度运送沙袋补缺。
入夜时,暴雨减弱,水位开始下降了,大堤上的人总算松了口气,一个个就地躺倒,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张昭在地上躺了一会,感觉左手腕已经疼得不是自己的了,整个左手都没法活动,他撑着爬起来去找卫生员。卫生员是小姑娘,看着他们这些人的伤忍不住哭,他手掌和指头都磨烂了,血和着泥沙,胳膊也破了。清理完伤口,他手腕还是不能动,小卫生员说你这个手不能再拖重物了。
他看看自己手说:“你给打针封闭吧。”
休息了半小时,上面下来指令,另一处大堤出现险情,迅速转战。那些原本再也爬不起来的人,接到命令又重新集结,很多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大解放的车厢。车开了一会,前方道路就无法行进了,所有人下车步行至大堤。这时已经是深夜,无数手电筒的光束交集着,顺着亮光扛沙袋,在下着暴雨的黑夜里滚着、爬着。。。。。。
直到东方发白,大堤筑到安全高度,终于可以休息吃饭了,压缩饼干和水。
王颢跟张昭说:“连长,告个假,我解手。”
张昭啃着饼干说:“你就尿裤子里吧,咱现在这脏样,谁也看不出来。”
王颢嘿嘿笑着,爬起来往树后面走。过了十分钟了,那位解手还没回来,张昭扭头看看,没看见人影。他起身往后走,看见王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湿。
“见马克思去啦!”张昭拍他,人没反应,摸他脑门烫手。喊了两个人跟他一起,把王颢拖到卫生站。卫生站里人都忙着,他看见之前那个为他们这些大兵哭的小姑娘,他把王颢拖到小姑娘跟前,让人看看这怎么回事。
小卫生员检查完,说:“就是太累了,脱水,还发烧。”她给王颢挂上瓶子输液。
“你再帮我打针封闭吧。”张昭说。
女孩看看他,“你这么下去手会废掉的。”
他没吭声,等打完之后过了一会,晃晃手腕,疼痛有所减轻,他说:“废了也得等这完事了再去看。”
第四十五章。。。
四天的时间,一直在坚固这条大堤,几千人吃喝拉撒睡全在此地,每天三十五度的高温,进行着高强度作业,中暑昏厥成了平常事,醒过来又继续战斗。作训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裤子撕成一条条的。每个人都是皮脱了几层,浑身上下疼得不敢碰,还要继续扛着麻袋奔跑。
四天后,又去了另一处堤坝。在这里,一连和营里会合了,大家的样子都是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好看些。这一段大堤是险情最严重的,也汇集着最多的部队,几个师的官兵已经在此战斗了数日。然而洪水面前,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几万人眼睁睁看着管涌造成了溃堤,辛辛苦苦垒成的沙袋坝被洪水轻而易举卷走,水流汹涌而下,就好像黄河壶口瀑布,奔腾着冲向下游城区。在他们眼里,此情此景不是壮观,而是悲壮。
此时单凭双手和沙袋已是螳臂当车,现场征调了几条三十吨的水泥船,推进缺口,被洪水卷了几个跟头就消失了,一条五十吨的大船也转眼没了影。岸上几万人屏住呼吸看着,一艘五百吨的铁驳船被拖来了,推下水后,翻滚了几下,终于卡在缺口上,汹涌的洪水顿时被扼住了咽喉,只剩几条水龙从隙缝中喷出老远。
岸上是一片震天的欢呼,所有人又奔跑起来,打桩的打桩,封堵的封堵。还有一些小缺口,是战士们用自己的身体阻挡水流,争取筑堤补缺的时间。惊涛拍得人无法呼吸,有人沉入水中,被身边的战友拖起来,互相挽着胳膊筑起人墙。
他们只有十八九、二十出头,羽翼未丰的年岁,很多人在这个岁数还离不开父母,而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别人的家园。有些人说他们是傻大兵,拿着不够别人吃一顿饭的津贴卖命,也有人骂纳税养了一群废物。可是在危急关头,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这些人,豁出自己的命,撑起一片天。
险情排除后,从水里爬上来,张昭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身边是和他一样的战友们。后勤的送来给养,拍拍他,把水和吃的放在身边。没人起来吃饭,都累到了极限,倒下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发现有人蹲在自己身边,地上放着酒精和纱布。他抬起头,看那个小卫生员拉着他的左臂,可是自己完全没有知觉。
“你干嘛呢?”他开口,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卫生员给他手上缠上纱布,捏着他的手指,问:“有感觉吗?”
“没有。”
“手掌呢?”
“也没有。”
她又按在他小臂上,“这呢?”
他坐起来,把胳膊抽回来,“别费劲了,跟水里泡木了,一会就好了。”
小卫生员说:“你握拳试试。。。。。。握拳。”她手里比划着。
“我握了。”他想握紧左手,可是用尽全力手指也只能做到微拢。
她拉过他的左手,把他五个手指收紧,然后包在他拳头外面,用力往里握,一直保持那个姿势。
他有点不好意思,想往回抽手。自己现在脏得要命,裤子磨烂了,被他撕成短裤凑合穿着,天太热,上衣早不知道扔哪去了,空心套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堤上的蚊虫多,身上脸上咬的都是红包。这还不是最难忍的,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每个人都是□又疼又痒,走路都不敢并着腿。
他看着她说:“你别跟我这费劲了,那么多人呢,刚才有个打桩的脚让钉子扎穿了,怎么着了?”
“已经包好了,不让他下水还不行,一没人看着就跑了。伤口那么深,还感染,搞不好脚会废掉的!”小卫生员说:“都不知道在意自己,瘸了残了都是你们自己受罪,知不知道啊!”
他没吭声,看看她像是刚毕业的,大概也是第一次来前线。看见她几回,多半都是一边哭一边给人包扎、打点滴。女孩心软,看见这些不要命的人就掉眼泪。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松开手,对他说:“你现在把手指用力伸展开,伸到不能伸为止。”
他很用力了,可是手指仍然蜷着。她帮他把手指往外掰,能听到关节咔咔响。
“每天休息的时候,就按刚才这样,左手用力握拳,保持一分钟,然后伸展开,也保持一分钟,这算一组。刚开始左手没力气,右手可以帮忙。每天有时间就做,对恢复有好处,别再打封闭了,你都快成依赖了。”小卫生员说完,收拾好医疗包,起身去看别的战士。
他够过旁边的水和压缩饼干,啃完,站起来去看他们连其他人的情况。通信营派了两部电台车在指挥部,可是几公里长的大堤上,到处都有险情必须及时通传,每隔一段距离设个点,他有一个排的人背着电台和步话机在值班。他在堤上走,看见工程兵正和着砂石水泥在决口外临时筑一个U型堤坝。走了一段,迎面碰上指导员,也是查岗去了,两人互相看看,都是胡子拉碴,破衣烂衫。
指导员说:“看情况今天能下堤了。”
张昭点点头,“蚊帐得保证人手一个,咱当时就不应该带被子,这鬼地方天这么热,还不如一人多背两身作训服呢,上衣都不用,光裤子就行。”
晚上他们师临时借用了当地一所学校,除了少量部队留在大堤上,其他人都撤到驻地,洗洗涮涮,领了新的作训服。很多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倒头就睡。张昭去找潭海洋,他们同属一个师,潭庄主在装甲步兵团下面一个高炮连。
走在路上,迎面碰上两个卫生员,都拎着医疗包,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女孩。他朝她打个招呼,女孩看了他两眼才认出来,笑笑说:“洗干净都不认识你了!”
“真寒碜我。”他说。
“你手怎么样?”
“还行。”他伸出左手,还是不能握紧拳头,得右手帮忙才行,伸也伸展不开。
“得天天练,别偷懒。”小卫生员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个消炎软膏递给他,“回去抹抹,泡在水里都把人泡烂了。”
“这太少了,我们那好些人呢。”
女孩问同行的人,又凑了几个给他,说:“就这些了,还得留点给其他人呢,药品补给明天才能到。”
“谢谢啊!”他接过来,问她:“你们这干嘛去呀?”
“跟救援队去下游城区,今天溃堤时候把下面淹了。”女孩看看表说:“我们马上集合,不跟你说了,你自己注意啊!”说完,两个卫生员就跑了。
他找到高炮连的驻地,不像自己连里吵吵闹闹,这的人都在屋里躺着坐着,偶尔出来进去的也没人大声嚷嚷。他寻思,潭庄主这是训了一窝猫啊,全这么老实?他喜欢会打架的兵,会打架的才敢打仗。
逮着一个出来洗漱的,他问人家:“潭海洋在哪呢?”
那个兵耷拉着脑袋,“连长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他头一大,“怎么回事?”
“我们连今天接到任务去下游疏散群众,疏散到一半的时候洪水就来了。。。。。。连长,他没撤出来。。。。。。”小战士一副要哭的表情。
血往头上冲,张昭想也没想,转身就往临时指挥所跑。潭庄主,认识他十几年了,就跟自己亲兄弟一样,打小一块干坏事,上军校时候上下铺,一路摸爬滚打在一起,毕了业也分到同一个部队。从小他就比自己沉稳,什么事交给他就一百八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