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们有所不知的是,那位国务总理钱能训其实正在里面召开紧急内阁会议。自昨日始,要求释放学生的电文已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来北京。上海三十三所大专学校联名表示,如再不放人,各校学生愿为后盾。而安徽省全体学生说得更绝,国耻日之前政府不放人,则全体无限期罢课。社会名流如江大燮、林长民、王宠惠等,也联名致函警察厅,威胁政府说,国耻纪念日即将来临,北京学生和社会各界正酝酿召开国民大会,如酿成激变,后患将不堪设想
内阁紧急会议其实昨天就已经开了,只是一直没有好的对策。军阀们对这场学生运动真是恨之入骨,会议上关于解散北京大学,撤免蔡元培,几乎为一致主张。那位警备司令段芝贵甚至说出“宁可十年不要学校,不可一日容此学风”的气话。而教育总长傅增湘倒不愧为一介书生,竟敢站出来反对解散大学,为蔡元培解释。他说:
“解散大学古今中外无此先例,蔡元培在学界地位不可动摇。如贸然将其撤职,学界将由此大乱。”
钱能训真是恼怒透顶了,大骂起傅增湘的糊涂。他刻薄地眯细眼反问这位老翰林:
“你说蔡元培做校长地位不可动摇,若蔡元培死了则又如何”
他怎能不怨恨这位蔡元培本来他这届内阁碰上了巴黎和会,已发发可危,而蔡元培又鼓动学潮给了他致命一击。他真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舆论和各界通电将他斥为镇压学生的刽子手,而刚才跑去向段祺瑞讨主意,又白受了一场冷遇。他说看来国耻纪念日已经逼近,闹事的学生也只能先放了再说吧。段祺瑞却冷冷地讽刺道:
“你们如果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枪镇压,甚至暗杀掉蔡元培,哪会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告诉你,作为一名政治家,对付学潮只有一条对策:那就是凶、狠、快!”
更让钱能训沮丧的是,他已听说了段祺瑞正授意安福国会,借这次学潮来鼓动政期,进行倒阁活动。想派安福系头子王揖唐出面重新组阁他终于恶狠狠地在心里咒了句:
“学潮!学潮,可鄙的学潮!你们每闹一次,中国就要倒台一届内阁!”
北京的全体学生又进一步发动了攻势,他们于5月6日,宣布成立了‘“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简称学联。并将总部设在马神庙的北大二院,还在《会纲》中明确规定了:“至于全体者《即带有普遍性的重大问题》,由本会暂行委托北京大学学生干事会执行之。”
蔡元培见政府两天没放人,又焦虑地率校长们前去教育部。这次总算碰见了辞职未成的傅增湘。校长们请求他设法营救学生,他也一口答应斡旋。并悄悄向蔡元培透露了政府已有所松动的消息。要他们快去盯住吴炳湘,但警察厅可能会提出一些交换条件,先答应了再说吧,保人要紧!
蔡元培感叹地望着这位因自己遭受连累的朋友。他想起前不久的那场“林、蔡大战”后,林琴南的那位同乡张元奇,曾运动少数安福系议员,联名弹劾傅增湘,后终因不得人心没有成功。他动情地说:
“元培自来京后,幸亏遇上了你和静生两位总长,否则北大恐怕早已全军覆没这次学生如能释放,元培一定辞职,再不敢惊扰大驾”
傅增湘也感慨地说:“弟也早已厌透了官场的空气,也想早日归隐书斋哟。”
于是,蔡元培又率众人连夜赶到警察厅。吴炳湘起先可能为了加大砝码,与蔡元培争辩甚久。最后,总算退了一步,提出了保释被捕学生的两个条件。条件倒还算可以接受,一是不准学生明天参加国民大会,二是各校学生明日起一律上课。
待蔡元培一行赶回北大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他安排诸位在校长室歇脚,先喝点茶水。接连几日的奔波和担惊受怕,可把校长们累垮但想想明天就可救出学生了,又都来了精神。蔡元培一点不敢松劲,他知道学生与政府的对立情绪已箭拔弩张,一触即发。忙请人叫来罗家伦、方豪等北京学联负责人,想说服他们答应政府的交换条件。
方豪觉得不可思议,几天来的冲冲杀杀,他们一下成了能在全北京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人也自然轻狂起来。见他口气很冲地说:
“这不太可能,昨天才决议罢课的,明天就要复课,我们办不到。”
罗家伦却挺明白地站在蔡校长一边,说:“校长们和吴炳湘达成谅解很不容易的,再说也不能尽让同学们关在里面受罪呀。况且这次又有放火及殴伤等重大情节,我看还是听蔡校长的吧。”
方豪他们又反问几位校长:“如果我们明天复了课,他们不放人,怎么办?”
校长们说:“我们可以用生命人格担保,再说吴炳湘也曾发过誓的,‘如果复课而不放学生,我吴炳湘便是你们终生的儿子了’”
大家扑哧一笑,都为这句话感到有面子于是答应了明天复课。他们连夜分成五队人马,奔赴北京各大学校,不辞劳苦地去通知全体同学,复课了!复课了!
5月7日的北大校园里,春光格外明媚。接连数日的折腾,把人的情绪都搞没谁都忘记了一个事实,春天早已来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马神庙老槐树充满生机的秀发里,春天在北河沿小燕子的尾巴里,春天在汉花园一丛丛丁香的骨朵里,春天在沙滩红楼师生们的笑声里。
门房老刘头一大早就领着校役们,将红楼文科后面的大操场打扫得纤尘不染。不一会儿被捕的学生娃就要回娘家了,蔡校长将领着全校师生在这里开欢迎大会呢。
师生们果然早早地来了,蔡元培今天像换了一个人,剃去了山羊胡子,清瘦的脸上洋溢出抑止不住的激动。他率领大家先去搬来许多长凳子,排成一列,供开会后与获释同学拍照时用。见约定时间快到,又和大家列队在红楼文科门外等候起来。上午十时左右,各校被捕学生终于乘六辆汽车回到北京大学。虽然只分开了三天,但是这三天里狱内狱外所发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所以同学之间初一见面,彼此都十分激动,激动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整个欢迎场面突然出现了静悄悄欲语无言的局面。许德珩在范文澜的陪同下,来到蔡校长面前。同学们因欢喜流出了眼泪,又不好意思地用手一遮,终于全部大哭了起来。蔡先生是那样的沉毅而慈祥,他含着眼泪强作笑容,安慰大家应该高兴,不要哭。话未说完,他自己也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许德珩想想这些天蔡先生四处奔走的样子,终于也鼻子一酸,拥住这位敬爱的长者,放声痛哭了一场。
许多年过去了,许德珩在回首往事时,已记不清蔡先生那天在欢迎会上究竟说了什么话。只记得他们不久就拥着先生走进了大操场,先生那种强合眼泪勉励大家的神情,那种慈祥而伟大的圣者风范。
也许在他和他那批亲身经历了“五四运动”的同学心里,至死都烙着这个清晰而感人的精神印记。
14
蔡元培一回家就病倒连续几天的奔波,人成了高度运转的机器。现在突然松了下来,身体就垮先是胃部一阵阵剧痛,又因剧痛一阵阵地干呕。急得黄钟玉手忙脚乱,忙唤弟弟黄世晖赶去请医生。
沈尹默又神色紧张地跑来报信他说汤尔和已听说徐世昌接连下达了三道命令,一是要查办北大校长,二是要警察厅将已释学生再送法庭惩办,三是整饬学风。关于查办北大校长令,因傅增湘拒绝副署而未能发出。另外两令估计明天就会见报还说安福系已决定撤换蔡元培,推出那位反对新文化的安徽孔教会会长马其昶来做北大校长
沈尹默目光呆滞地睁大了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像一位筮师鼓动起如簧的长舌,谣言顿时如雾幛布满了房间。听说曹、章一党已扬言要焚烧北大校舍,刺杀北大学生,还不惜以三百万重金雇刺客暗杀蔡先生呢。蔡先生你再不能乘马车上班了,还是改坐学校的那辆破汽车吧。还盛传陆军次长徐树铮已命令部队把大炮架在景山上,要将炮口对准北大示威呢。还有,蔡先生可要当心哟,我进门时发现胡同口已布有暗探
蔡元培静听着他的鼓噪,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想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消息哩?待沈尹默一走,他就唤来了夫人和内弟,公布了一个重大的决策。他吃力地说:
“我必须马上辞职,并离开北京。现在政府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北大,归罪于我一人。学生的情绪又过于激烈,我不走,学校必然遭殃,后果将不堪想象”
黄仲玉也感觉到危险的逼近,又担心他病恹恹的身体,愁苦地说:
“避一下也好,只是我分身无术。唉!不跟你去实在不放心,想陪着你两个孩子又放不下”
她悲哀地望着先生,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蔡元培有气无力地说:“我先去天津小住几天,待病好些再回杭州”
他又布置内弟,明天将校长室有关文件书籍整理一下。不能透露丝毫风声,到夜里再设法取回来。
其实他早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是苦于学生没有救出不忍放手。他绝对不能再做这不自由的大学校长了,但想起两年半来整治北大付出的心血,又哀叹自己的生不逢时。这一夜,黄仲玉见他呓语不断,满身虚汗,到天亮时人才入静睡去。中午时,林长民先生也赶来看他又讲起马其昶可能要来的消息,蔡元培已恨不能立刻离京,否则自己和整个北大都将丢尽了面子。
待客人一走,他就伏案给徐世昌和傅增湘写了一份辞呈。想想又怕北大师生误会,引起激变,干脆再扶病写了一份《辞北大校长职出京启事》。然后,叫来极亲密的总务处职员段子均,向他透露了整个计划。并请他去办好明晨五点半去天津的火车票,由他陪同悄然离京。
第二天一早,总统府和教育部分别收到了蔡元培的《辞北大校长职呈》。傅增湘大惊,急忙赶去恳求徐世昌挽留。徐世昌却看着辞呈冷笑道:
“鹤卿倒还算识相,否则真令我为难拿去见报吧。”徐世昌说完,又冷冷瞪了一眼这位老给他惹是生非的总长,不悦地下了逐客令。
天津的《益世报》抢先刊登了这份辞呈,顿时引起全国学界的关注。
而蔡元培悄然出走时留给北大师生的那份启事,却颇费猜测,误传出许多种解释。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讫可小休。”我欲小休
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各学校,各集会,
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惟知我者谅之。
幸亏报纸上很快登出了那篇《由天津车站南下时的谈话》,师生们总算明白了蔡校长出走的真实原因。
本埠确实消息:蔡孑民已于十日乘津浦车南下。登车时,适有一素居
天津之友人往站送他客。遇蔡君,大诧异曰:君何以亦南行?
蔡君曰:我已辞职。
友曰:辞职当然,但何以如此坚决?
蔡曰:我不得不然。当北京学生示威运动之后,即有人频频来告,谓
政府方面之观察,于四日之举,全在于蔡,蔡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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