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蔡先生实在太累了,他怎能不累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内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苦难和责任他毕竟是本世纪中国现代教育和科学事业的奠基者,随着梁启超、章太炎的相继过世,他成了当时文化界惟一能领袖群伦的精神导师。但他毕竟垂垂老矣,而在这苦风凄雨的乱世里,要找他帮忙和关心的人和事也实在太多为了集中精力办好中央研究院,创建第一届评议会,他终于无奈地在七十寿辰前发表了一份启事,宣布辞去一切社会兼职,停止接受写作,停止介绍职业。虽然他也明知这只是一纸空文,但是他确实感到自己老了,有点累
当他的七十岁生日即将来临时,他的学生和朋友突然惶恐起来。先生为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生,但至今连一所自己的房屋都没有。蒋梦麟和胡适等人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发出了集款建屋祝寿的倡议,一下就得到各地几百位名流的响应。这则新闻在当时的报纸上广为流传,尤其是北大校长蒋梦麟的献寿函,令一些为富不仁者闻言失色。
我们都是平日最敬爱先生的人,知道明年一月十四日,是先生七十岁
的寿辰,我们都想准备一点贺礼,略表我们敬爱的微意。我们觉得我们要
送一件礼物给一位师友,必须选他最缺少的东西。我们知道先生为国家,
为学术,劳瘁了一生,至今还没有一所房屋,所以不但全家租人家的房子
住,就是书籍,也还分散在北平、南京、上海、杭州各地,没有一个归拢
度藏的地方。因此,我们商定这回献给先生的寿礼,是先生此时最缺少的
一所可以住家藏书的房屋现在我们很恭敬的把这一点微薄的礼物献给
先生,很诚恳的盼望先生接受我们这一点诚意!我们希望先生把这所大家
献奉的房屋,用作颐养、著作的地方;同时这也可看作社会的一座公共纪
念坊,因为这是几百个公民用来纪念他们最敬爱的一个公民的。我们还希
望先生的子孙和我们的子孙,都知道社会对于一位终身尽忠于国家和文化
而不及其私的公民,是不会忘记的。
现在轮到我们的蔡先生惶恐了,他从来只知道付出,而没有接受馈赠的习惯。他起先坚决不愿意,还说伯夷筑室,供陈仲子居住,仲子怎么敢当但是经再三劝说,朋友们要他把这看作是对一种精神的奖励,他也只好勉强答应
虽然因为抗战的爆发,很快就淞沪沦陷,建屋之举未能实现。但在朋友为他举办的祝寿晚会上,当马君武代表大家致词,以普法战争时德国的一些大英雄都是在七十岁以上建功立业为例,希望先生要不以为老,领导同人努力救国时,蔡先生也激昂地以孔子“五十志学”为例勉励自己,深情地表示:
“人到七十,只不过多活几年而已。如果人以一百二十岁为上寿,八十岁为下寿,我今年正好七十岁,实谈不上寿。惟马先生要我不以为老,努力救国,我极愿意接受。”
就在那天的晚上,马相伯老人书写寿字立轴相赠,中央研究院的同人献上了热情洋溢的长篇祝词。最令他感动的还是上海音专的学生们,用一曲《敬祝蔡院长孑民先生千秋》的诗朗诵,把晚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也让他感叹得热泪盈眶。
是艺人和学者的父亲,
博大的艺人和精明的学者的父亲;
作社会和人生的模范,
善良的社会和庄严的人生的模范;
是艺人和学者的父亲,
作社会和人生的模范。
欣逢上寿,敬祝千秋!
敬祝千秋!千秋!千秋!
其实那天他的心情非常沉重,就在几天前,他的亲密助手,中央研究院的第二任总干事丁文江,又因煤气中毒不幸逝世。在这个世界上,令他遗憾和感伤的事实在太多1936年真是个悲哀的年头,他先后送别了丁文江、王光祈和太炎先生,而当他在秋天为鲁迅主持葬礼时,他恍惚已感知到一种生命的大限在冥冥中逼近
应该说,鲁迅能认识先生真是一种幸运。尽管他可以对先生的某些事有所保留,但先生对他从来只有情同手足的关怀,只有一如既往的援助。先生辞去大学院院长后,鲁迅的特聘撰述员曾一度因人而易。先生发现后立即疏通关节,求人弥补上才放心而去。鲁迅的晚年怨敌实在太多了,即使他死了,当局和他的对手也没有停止过一天的攻击。而先生就是这样顶着压力,怀着悲痛和愤怒,与宋庆龄一起为他组织了治丧委员会,并亲任主席。那天先生不但走了许多路去万国殡仪馆吊唁,还在出殡时亲自为他执绋。不但写下了“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的不朽挽联,还在葬礼上庄严地号召大家:“我们要使鲁迅先生的精神永远不死,必须担负起继续发扬他精神的责任来。我们要踏着前驱的血迹,建造历史的塔尖。”
我们的蔡先生实在太累了,他怎能不累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内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苦难和责任他毕竟是一切艺术家和学者博大而慈祥的父亲,是善良的社会和庄严的人生的楷模。就在他送别亲爱的鲁迅以后,也就在1936年的冬天,他终于被一场严重的伤寒症击倒了,病势险恶得几乎生命垂危。他的门生像蒋梦麟。罗家伦和朱家骅等人,都专程赶来商量急救方案,甚至已开始考虑后事。但他还是勉强地挺了过来,先生的生命终于步入了风烛残年的最后岁月。
紧接着爆发了“七七事变”,上海也很快地沦入敌手。他不愿意随蒋介石去重庆,考虑再三,还是去了香港养病和栖身。在他最后的岁月里,经济十分的拮据。居港的开支需要用港币,而中央研究院每月所寄月薪为法币,按牌价一兑换就所剩无几战时的香港房租既贵,物价又高,加上子女教育医药等费用均需开支,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许多熟悉内情的朋友都说,先生的生活连当地一般肩挑背负卖苦力的都不如呵!但他总是教育家人要安贫乐道,绝不肯屈节于豪门贵族和富商大贾。直到临终前过旧历新年时,才不得已向老友王云五要求过经济上的接济。
虽然他生活清贫,心力不支,又一直深居简出,但他始终痛心山河的破碎,关心着人类反侵略战争的正义事业。他曾在一首诗里抒发了抗战必胜的信念:“由来境异便情迁,历史循环溯大原。还我河山旧标语,可能实现在今年。”
他还用生命的最后热能,为他的中央研究院,为国家的科学文化事业日夜操劳。他终于在1938年的2月,历经千辛万苦,在香港主持召开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务会议。总干事朱家骅和丁西林、李四光、竺可帧、傅斯年、陶孟和等十位所长的如期到来,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就在这次会议上,确定了战时院务工作的许多重大原则。
人生有小休息和大休息,我们的先生终于要大休息在他临终前不久,他又经受了爱女蔡威廉死于难产的打击。这位留洋回来的艺术家,自和林文铮结婚后,一直致力于国立艺专的艺术教学。听说她死得很惨,断气前还用手在墙上反复疾书“国难,家难”我们的先生实在太累了,终于在1940年3月3日早晨起床后去浴室时,忽然口吐鲜血跌倒在地。两天后,溘然长逝。
他死在他心爱的妻子周养浩的身边,死在他年幼的女儿蔡(目座)盎和两位幼子怀新和英多的身边。我们的先生怎么会死周养浩悲痛欲绝的眼帘前,总是闪现去年她五十岁生日时先生赋诗吟诵的表情:“我相迁流每刹那,随人写照各殊科;惟卿第一能知我,留起心痕永不磨。”记得她当时也激动地提起笔,和下了“天荒地老总不磨”的诗句。他还和孩子们过了最后一次愉快的儿童节,还说明年的儿童节请多约些小朋友一起来家里热闹。
我们的先生怎么会死记得吴玉章路过香港时,他还沉痛地谈起过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他说康、梁、章太炎、孙中山包括我自己,算第一代人。尽管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寻求救亡图存之路,结果却殊途同归,这是民族的悲哀和不幸现在历史的重任又落在你们第二代、第三代人身上。周恩来在“西安事变”中非常了不起,我希望你们寻找到中国的出路,希望你们的命运和归宿比我们好一些
一代宗师就这样静静地息影香港,一晃已悠悠六十年华。我们的蔡先生您生得寂寞,死后更寂寞,但您是属于二十世纪的。二十世纪的日月星辰已为您立下了一块高遏行云的无字丰碑,您在北京大学那座石雕巨像下永久地沉思着,您担负着普罗米修斯的责任,也许还有高加索山崖的惩罚。您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安息吧!先生。您对得起国家和民族如今,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已经站立起来,我们怎会忘记您一生的功绩
只要天地间有浩浩正气充盈八极,中华大地就永远镌刻着祭奠您不朽的挽联:
打开思想牢狱,解放千年知识囚徒,主将美育承宗教;
推转时代巨轮,成功一世人民哲匠,却尊自由为学风。
1999年6月28日完稿于六和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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