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中以统率军队为职业的人,据其部队为私有,下级不服从上级,全体不服从中央,中央不服从一人,这种完全不受国家法令约束,或对国家法令阳奉阴违,而习于自由行动的武装军官,不论大小就是军阀了。
笔者记忆中,幼年时,曾知道我乡的农村小镇里,出了个诨名叫做‘魏三闹’的‘魏督办’,他拥有枪兵二十余人,为一镇之长。他在当时的政治体制中,原是一个低级的民团(美国今日叫做militia)小队长。想不到一次军阀混战中,他的上级都不见了,他就变成我们这一镇的‘督办’了。他可以随意征夫、抽税以自给。我们全镇也仰赖他防盗、防溃兵,而与以由衷的拥护。后来政治秩序恢复了,新建的地方政权,动摇不定,对他既不敢、也不愿强加管束。因此他这个督办,仍然是我行我素,做其颇有生杀之权的小土皇帝。这就是笔者幼年所亲见的一个军阀细胞了。
从这些小细胞开始,大到一县、一省,最大的军阀像张勋、曹锟、吴佩孚、张作霖,可以拥兵数十万,据地数省,做其督军、省长、护军使、巡按使,甚至把持中央政府,做其大元帅、大总统。那些没有地皮可据的游离军阀,像孙殿英、冯玉祥,或由孙中山所招揽的一些失去地盘的滇军、桂军、川军、湘军,则四处就食,随意倒戈,但他们既不服从上级,也不服从中央,更不受法令约束,而自得其乐,则本性不改也。
这种大至曹锟,小至魏三闹的,大小不同类型的军阀,据当时研究军阀有成绩的专著,和笔者个人的计算,在十二年之内(一九一六─一九二八),大致在三千人左右,他们所统率的枪兵,总共不下百余万。可怜的中国,就在他们这三千多个大小军阀的混战之下,而没有亡国灭种,也真是个奇迹。(参见‘孤军杂志’,和文公直著「近三十年民国军事史’,以及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第一册,页一─一六六。)
因此本篇所谓‘皖系政权’,也就是漂浮在这种军阀混战的大湖之上的一只由段祺瑞掌舵的破船,可是如上节所述,做为这个中央政府实际领袖的段祺瑞本人,却没个直属的部队和直辖的地盘。但是他和冯国璋二人却是北洋系的元老,他们下面的省级军阀,却分别依附在他二人的旗号之下,逐渐变成党同伐异的两大派系,这就是后来的‘皖系’和‘直系’军阀的来源了。因为段是安徽(皖)人;冯则是直隶(今河北)产也(两系名称亦另有说法,详下文)。因此他们直皖两系所控制的北京政府是什么个东西,也就不言可喻了。
府院和国会的三头马车
记得不久之前,邓公小平三起之后,某次曾在一公开场合,说明中国不能采用西方三权分立的议会政治。因为三权分立,实际上是‘三个政府’同时运作,行政工作,相互抵销,效率太差,在中国断不能施行,云云。当时栖身海外的社会科学家都难免暗笑小平太上。毛泽东那个土老儿,不懂啥叫‘人权’,邓小平这个土老儿则不懂啥叫‘制衡’。
其实,邓公如果是个史学教授,上台讲授早年中华民国政治史,他那套‘三个政府论’就完全正确了。袁世凯之所以要做皇帝,就是要把那行不通的三个政府变成一个政府。后来皖直奉三系政客把个北京政府搞得一团糟,也是因为那‘三个政府’的制度,在中国实在行不通之所致。
事有更可悲者,则是西方民主政府的三头马车,原是行政、立法和司法之三权分立也。‘院’指的是‘法院’,而不是‘国务院’。因此我们民国初年所搞的,事实上只是‘两头马车’‘府院’和国会,或行政与立法分立而已。他们把‘法院’一直当成个冷衙门,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在民国初年,中国所搞的只是个两头马车,已搞得乱成一团,真正的搞起三头马车来,哪还得了?甚矣,议会政治之难学也。
二战后国共内战,中共大搞其统战时,喊出最漂亮的口号就是要强迫老K搞三头马车、三个政府。可是等到人民中国一旦成立,他就收起三权分立的老口号,而另外搞其民主‘专政’的一个政府了。最近老江也认为,中国如果要再搞西方式的议会政治,十二亿人民就要挨饿。据说台湾今日弄得水深火热,也有人要劝陈水扁总统去掉点祸水,并改名陈太平,那也是台湾搞西方式的三个政府搞出了毛病的结果。今日尚且如此,一百年前的民国初年,那还用说吗?历史发展形势如此,夫复何言。
所以议会政治行之于中国,直到目前为止,实在真是三个政府,一点也不错。邓子名言,只是言其在中国施行的特色而已,原无大错也。根据历史的经验,老江的话,亦未始没有道理也。不信我们试看本篇所谈的黎段之争,其关键便是这‘三个政府论’,在中国无法实行的实例,形势比人强,非两个老军阀的二‘人’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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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系政权的发展与‘参战’的纠纷(下)
早年国会的特点
笔者曾一再强调,‘议会政府’(Parliamentary Government)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政治转型运动的终极目标。不幸在转型初期,这个议会却是个无法躐等施行的体制,一个可笑的大衙门和政治盲肠。它那八百罗汉的议员也是颇为社会舆论所诟病的,生活腐化的高级官僚,何以如此呢?
首先是这八百罗汉之中,却没一个罗汉,是由中国老百姓真正投票选出来的。他们原是各省区之内,对革命有功的革命派和立宪派(老保皇党),甚或是一些特地为竞选议员而组织的各种社团的头头,相互斗争和协调,再经过各省县的咨议局或省议会(也不是民选的),和各省都督,分别指派出来的,他们没有选民。严格的说,他们也不代表老几。他们之中当然不乏才智之士,如胡适所说的‘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当时北京的政治环境,尤其是这个罗汉庙,却是个逐渐腐烂的政治酱缸。任何才智之士(包括梁启超),一但投入,为时不久,就会变成一个党同伐异,争吵不休的北京特产的帮闲政客。
更可嫌的是他们人多势大,而位尊禄厚。他们个体的年薪,平均为六千银元。以当时购买力来计算足够购买至少一千担华南的稻谷,或相同数量的华北大麦。这在当时饿莩遍地的中国之任何一省,都是个特大号地主的收入。另外,国会每次会议时,与会者更享有‘出席费’的高额补贴。至于山珍海味的宴会;花酒、鸦片、赌博的酬酢;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这与当时彻底破产的中国社会中亿万民众的贫富差距,未免太大了。他们事实上,与当时贪污腐化底军阀官僚,是一丘之貉。但却是统治阶层中,最大的一个官僚集团,哪能算是人民的代表呢?再者,民初的议员也没有多少人,懂得什么叫做‘议事规则’。在正常集会时,除吵闹不休之外,往往是会而不议,议而不决。因为会议时法定人数,时有不足故也。当时很多议员个人生活也非常糜烂。吃喝嫖睹,拉关系,走后门,都视为当然。当年北京的红灯区,住满高级公娼的‘八大胡同’,便是国会议员,最爱光顾的游憩之所。社会人士也见怪不怪。君不见,当时清望所钟的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文学院长)、中国共产党的创党人和‘家长’,陈独秀教授,不也是八大胡同的常客?那是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的初期嘛。社会舆论不以为异呢。且用个今日大陆上的口语,八大胡同‘你不逛白不逛’呢。(关于当年国会之不得民心,参见张玉法着,‘民国初年的政党’,一九八五年台北版,所引媒体的报导和评论,页四五○─四五一。)
或问,议会政治,在今日先进的民主国家里,都是全民景仰的体制,何以行之于中国,就糟乱若此呢?答曰,在先进的民主国家里,这种议会制度,都是数百年,不断的实践,慢慢地一级一级发展起来的结果。我们来个速成班,搞东施效颦,一步登天,那有这么容易呢?百年回首,时至今日,二十一世纪了,且看台湾的议会政治,是否还有待改进呢?大陆至今对它还视为毒蛇猛兽,望而生畏,碰也不敢碰一下呢。
总之,咱中国佬,要想掌握这套本领,恐怕至少还要半个世纪的苦苦磨练呢。近百年前,我们的老辈政客,看人家挑担不重,画虎不成,就出笑话了。
【笔者附注】我的好友,当代治民初国会和政党历史的权威张玉法、张朋园两教授,都相信书面史料,认为民初国会议员真的是当时具有选民资格(约占全人口百分之一)的选民选举出来的。(见张着前书,第四章,第三节。)在下比两位张教授痴长半代。舍下亲友老辈,颇有当年国会中人。根据笔者个人幼年期所听到的‘口述历史’,就没有一个所谓议员真是经过选民票选的。这也就是我个人所深信,‘口述历史’往往可以弥补著述历史之不足的缘故。
再者,抗战后,我自己也具有选民资格了。在一九四七─四八年,所亲眼看到的立监国大代,也绝少是真正选民票选出来的。参选的候选人,其主要竞选的地区,不在他们参选的省县,而是在南京四处请托。当时大陆上最现代化的选区,上海南京应该是模范了。可是我在先岳吴开先先生逝世后,一次和上海区选出的立委马树礼博士闲谈,马公就告诉我说,当年在上海参加选举,‘没有开公点头,是不可能当选的。’其所以然者,是当时立监国大代的名额的分配,已由国民党各派系,和民青两党议定了。竞选者只能在各该党派中和自己的同志去竞选,与社会上的一般选民,关系不大也。吴开先先生当时是执政党、CC系驻上海监管选务的要员。没吴氏点头,任何竞选者,都难得冒进了。上海尚且如此,其他落后地区,尤其是民国初年,那就更不用谈了。
笔者本人在离开大陆之前,也曾在我母省安徽当过一阵编辑和记者,个人所见所闻的选举故事,也是笔难尽述的。此处谈点个人的观察,绝无意低贬前贤老辈,我只是觉得‘形势比人强’的历史古训。我们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是分阶段前进的。时代未到新体制不但是无法躐等推行,甚至不断的在回水中倒退,而且愈退愈远。
且看民初国会议员,在国会内曾享有许多独立行动的自由,包括拒贿和秘密收贿的自由(像曹锟贿选)。在国民党时代,虽然许多自由都没有了,但是竞选者如认为选举不公平,还有抬棺材抗议的自由。到共产党时代,不但抬棺材抗议的自由没有了,连开会不举手的自由也没有了。这就是历史三峡中的回水,把躐等引进的政治社会体制,回冲得,愈冲愈远的实例之一啊。
孙中山也受贿百万马克
那时交战双方对中国所使用的金元外交,和银弹攻势,从公开借款和半公开的酬劳、佣金、手续费用等等,到干脆的秘密贿赂,是千奇百怪的。历史本来比小说有趣,我们如把它详细的纪录下来,其故事之惊心动魄,就不下于福尔摩斯侦探案了。最难想像的是,连一代圣贤的孙中山先生,也变成他们帝国主义者银弹攻势下的受害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