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路西与玛恩对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完全相信。我也永远把大人你当作朋友。」
玛恩再次苦笑,他知道,费路西再也不是当年为了几十个金元而卖命的自由佣兵了,再也不是胆敢违抗皇命擅自出走的少年了,再也不是能与他玛恩谈笑无忌,亲切无间的晚辈后生了。还是朋友,不过是窗户纸被捅破后的另一种的朋友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如此呢。」玛恩喃喃道。
玛恩这辈子第一个朋友就是八世皇帝陛下,这段少年时最纯真的友情后来比变成了另一种友情,其他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玛恩想了半天,却没想到自身的局限,难道他担心费路西是百分之一百的出于友情么?恐怕玛恩大人的大脑也会不自觉的为自己所处的立场自私了那么一下。但是这种不自觉,连玛恩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只要玛恩还和官场连在一起,他永远都认不清自己的局限。
天色已晚,玛恩邀请费路西留宿,但费路西却拒绝了。费路西拿着玛恩借给的一万金元汇票,出了玛恩府。费路西骑着马慢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走,夜这么深了,实在没有必要赶几十里路回庄园去,费路西决定到德尔利郡里睡一晚上。
玛恩府第这一带是上层人物云集的地区,放在平时,现在正是灯火楼台、笙歌热舞的时间,只因为目前处于国丧期间,方才安静不少。至少现在的安静有助于费路西思考,虽然费路西在玛恩面前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已经暗暗的留了心。
「玛恩绝非凭空的担心,他已经知道一点内幕了。」费路西想道,「大概真会有人去搞暗杀。那究竟是何时,何地,何人指使何人去刺杀何人?玛恩估计也不很清楚,从玛恩这家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他的同党人要搞鬼,否则他也不至于这般犹犹豫豫的想说又不愿意泄露。而且以玛恩的为人肯定不会赞同本派人搞暗杀的,所以才左右为难。对了,经济派的头头是乌季诺里副宰相,多半是他在策划,对象当然是门阀派支持的二皇子。」
费路西似乎很冷血的在分析,至少他并没有替谁的性命担心,他对双方都没有太大的好感,甚至有点讨厌二皇子,因为娜琪当初差点由于政治因素嫁给他。
如果一定要说担心的话,费路西唯一担心的是他自己,假如皇子真的在坎兹华特庄园被刺杀,那么费路西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点,费路西不禁有点惴惴,「唉,这种事情防不胜防,到时候再说了,也许根本不会在庄园下手。」他自我安慰道,他又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无聊啊,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天,一直就是一个局外人么,真不知道自己还呆下去干什么?看皇子的登基、别人升官发财?
不对,事情会这么简单么?费路西忽然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如果二皇子被暗杀,经济派和大皇子将会首当其冲的被怀疑,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当前帝位争夺战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形势啊,门阀派和经济派双方有必要这么挺而走险吗?
剪不断,理还乱,到目前为止,各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资讯、正确的或者错误的分析与推测塞满了费路西的脑袋,但是却不能有机的组合起来。费路西越想头绪越乱,不得不暂时抛开了这些事情,专心看起街景来。
「撒多大人请留步!」忽然有人叫唤费路西。
费路西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似乎不认识但又看着眼熟的人站在那里,穿着中校军服那人走到费路西马前,躬身说:「在下克雷森,乃是莱维元帅的侍从官。」
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费路西北伐的时候见过这个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在下等候多时了,莱维元帅请大人过府一叙。」
「莱维元帅找我?」费路西很没想到,他和元帅并不很热。而且他也很奇怪克雷森中校怎么会恰好能在这里等到他呢?不过既然是元帅召见,他不好扫元帅的面子,那莱维元帅可是东南四省都督费路西的上司的上司。
当费路西跟着克雷森中校来到元帅府时,莱维元帅正在会客室跟一个老头聊天,这个老头虽然皱纹多了点,但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旁边还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将军。
「属下参见大人,有劳大人久等了。」费路西上前见礼道。
「坐下说话吧。」莱维元帅很和蔼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帝国皇家文学院的着名学者阿加德兹教授。这位是帝国海军提督卡斐将军。」
卡斐提督?!费路西不友好的视线射向对方,心里考虑着怎么应付。难道莱维元帅这是要帮卡斐来对付自己?费路西警惕的坐在一边,脸上已经笼罩了一层寒霜,如果真的出现这种场面,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元帅。
「你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啊。」元帅看看费路西又看看卡斐,「我来给你们调解一下。」
卡斐突然站起来说:「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费路西看着卡斐离去的背影:心里不免一松,他这一走自己轻松不少。
莱维元帅对费路西苦笑道:「卡斐将军出身名门,是拉古迪尼亚公爵家的大公子,难免气盛了点。」
「元帅大人有必要调解么,这本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属下很奇怪大人为什么忽然这么做。」费路西试探地问道。
「啊……这个……」莱维元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提这个了,刚才教授给我们讲解一些东西哪,很精彩的,你也一起听听吧。」
阿加德兹点点头说:「刚才我说到……」
看着莱维元帅的态度,费路西心里顿时雪亮。难怪卡斐这家伙无所顾忌,原来是有了莱维元帅这个大靠山,军事法庭那边之所以敢跟自己过不去,八成也是莱维元帅的默许。只是不知道莱维元帅现在有什么图谋,突然就要做和事佬了。
费路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教授讲课,莱维元帅叫他来听课干什么?过了一会儿,费路西却逐渐的被阿加德兹教授的发言吸引了。
「刚才莱维大人提到了君王的权力的问题。为何君王会有绝对的权力?为何臣民会服从于君王?这要从以下几方面解释。其一,国家的本源是人们为了摆脱原始的自然状态相互订立契约而建立的,关于这一论点我刚才论述过了,现在不再多说。重点在于,既然人们已经立约,把权力转让给君王,那作为臣民自然就有无条件的遵守契约而服从君王的义务,君王因为人们的授予权力从而上升为全体臣民人格的代表者,是所有订立契约的人们意志和力量的体现者。
其二,关于授予君王权力的契约是人们彼此之间相互订立的。注意,这个契约是人们之间订立的,而不是君王与人们订立的,君王并不属于订约的一方。因此可以推断,对于君王不存在违约的问题,这就是君王所具有无限权力的理论上的按照据。
其三,君王的权力不但大于每个臣民的个人,而且还大于所有臣民之总和。」
这真是新奇的理论啊,费路西心里感叹道,似乎很对他的胃口,如果再多一点叛逆性就好了,然而阿加德兹教授下面的发言却让费路西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契约的订立,代表人们承认自己有服从君王统治的义务。但是当统治者不再是统治者,也就是君王丧失了保护臣民的能力时,这种义务便不复存在。统治权力好比是一国之灵魂,如果灵魂和躯壳分离,则身体就不再受其指挥。到那时候臣民可解除原有契约,重新制定新的契约。」
这……不是宣布造反有理么?用帝国官方的标准看,绝对算得上异端邪说。
而且费路西发现,阿加德兹教授演讲了半天,压根就没提到神的作用,这种做派也实属罕见。莱维元帅作为帝国股肱之臣,怎么会把这样的「妖人」请到府上演说呢?虽然费路西内心很有共鸣的感觉,但是不明真相之前,他不敢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这里要是没有外人就好了,他就可以拉着奇特的教授谈个三天三夜。
莱维元帅仿佛刚刚回过味来,问费路西说:「撒多将军觉得教授讲得如何?」
费路西摸不清元帅的意图,强忍着心中的共鸣之感说:「教授说的东西,在下完全听不懂,让元帅见笑了。」
「撒多将军没说真话。」元帅说,又看了费路西一眼,道:「刚才教授说,统治权力乃是一个国家的灵魂,一旦稍有闪失便会造成大动荡,尤其是内外有难的时刻。」费路西只有连声附和。
莱维元帅继续说:「撒多将军,你远在外省,恐怕不很清楚天下事。你可知道,帝国的财政已经到了难以为续的地步,近十几年来,帝国的财政一直就处于不很宽裕的情况,而陛下发动的北伐战争更使得国库空虚,恐怕一二十年以内都翻不了身。你可知道,帝国各地去年一年之内发生了数十起小规模的暴动,这在帝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现象。
你可知道,帝国的田上分配已经处于饱和状态,甚至出现了大量农民无地可耕的局面,而没有土地的空头贵族数目也逐年增加。你可知道,官商对矿产、道路的垄断状态使得帝国工商业堵塞不通,迟滞不前,各地商会怨声载道。内忧如此,还有外患。
你看那北方,虽然摩兰王国元气大伤,但是他们请来的靳逢族骑兵始终没有撤走,这些野蛮人仍然留在摩兰境内,他们对帝国虎视眈眈,很可能会成为我们的一大患。
你再看看南方,这是你熟悉的地方。南方八国贼心从未死过,他们对你的东南数省心馋不已而屡屡肇事,这点你肯定深有体会。而他们的实力也不可小觑,你知道吗,虽然海神同盟八国加起来只有帝国四分之一大小,但是他们的国库收入数目竟然接近帝国的一半,如此的财力岂能不让我们担心?还有西方的宿敌高沙,西南的约昆我就不多说了。「元帅说的这些东西费路西都略有耳闻,但是如今在元帅门里用如此严重的语气说出来,心里感受自然不一样。这时候费路西忘记了元帅的军人身份,而在帝国军人一向是不必关心政事的。「大人忧国忧民,属下感动。」
「如今我更担心的是帝位争夺的问题。两个皇子殿下谁赢谁输暂且不提,以那两个皇子的情况看,不论谁日后登基,必然会导致权力的分散和混乱,这绝非帝国之福。」
费路西听在耳朵里,觉得莱维元帅的话越来越让人不可思议。这是元帅的心里话还是故意在试探他?如果是心里话,元帅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如果是试探,那又为什么要试探他?不禁心里又警惕起来,事实上今天晚上元帅到底有什么打算他都还没弄清楚。
「那元帅大人又有什么想法呢?」费路西问道。
莱维元帅忽然神态变得豪情万丈的说:「其实这个时候真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青史标名的时机。」
「元帅说得不错。」阿加德兹教授开口说:「所谓历史,就是从一切都无指向一切都毁灭的向量,只是这个过程近乎无限的长。它的本质是不断前行的,但它的表象是不断循环重复的。而这表象循环的终点和起点都是变革时期,每一次变革都是上一个循环的终点和下一个循环的起点。我大胆断言一下,目前的历史又到了变革时期,这样的时期往往是出英雄伟人的年代,但愿大人们切莫错过机会。」
仿佛一页页的历史画卷在费路西的面前掀开,他内心深处的激情被激发了,一股隐藏的东西在心里燃烧起来。
莱维元帅见火候已到,说:「我请撒多将军过来,只是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