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本该在四五月开放,然九华山气候湿润阴凉,连山腰的栀子都延迟了开放时间。
山风吹着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燕瑝的发丝绕过他的肩拂到璃月脸上,璃月伸手拨开,顺势看向正看着远处山峦的男人。
他眸色清冽表情沉静,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看着他与裴邦卿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弧度坚毅的下颌,璃月伸出手中花枝,搔了搔他的脖颈。
他低眸看来,适才空蒙的眼神立刻变得柔软,笑道:“调皮!”
“裴延熙之事,你如何遮掩?”璃月问。
昨夜慕容倦说他是借花献佛,在永安,他能从何处借来这枝花,不难想象。
“很奇怪,太后对她失踪一事并不是特别重视,至少,没有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寻找她的下落上。”燕瑝对她毫无隐瞒。慕容倦与她的关系,他是知道的。
想起慕容倦,他眸色稍黯,心中歉然。
“她准许你到九华山来,也是想让你看看她是否在此吧?”璃月看着远处,表情茫然。
“不,事实上,她是让我邀请你去永安做客,我是顺道来九华山的,果不其然碰见了你这不安于室的家伙。”燕瑝笑中带着一丝宠溺道。
“我?”璃月猛然回过神来。东仪太后邀请她去永安做客?为什么?难道,她也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想起那日在燕瑝宫中,她本该被抓走,而太后看到她肩后的纹身后突然喝止了抓她的侍卫,继而问了些关于她母亲的事。其实她早就觉得太后此番举动不正常,只是在知道自己身世之前并没有多想。
难道,她早就对裴延熙心存怀疑,而那天,又让她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可自己肩上的胎记早已被自己补全成一朵花,她没道理看出来其中一片是胎记的。
“我才不去。”她脱口拒绝。
“嗯,我也觉得你最好不要去。”燕瑝附和。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带着一丝别的含义,璃月不禁抬头看他,问:“为什么?”
燕瑝垂眸,伸手轻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微微一笑,道:“因为以后机会多得是,不急于这一时。”
*
午前,两人回到庄中吃午饭。
刚刚进入山庄便觉得气氛有些异常,回到玉茗馆,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龙奴便解答了两人的疑惑。
庄中之所以一派静谧气氛肃穆,那是因为:血影宫宫主叶千浔来了。
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血影宫和月潇山庄不知是几世前结下的仇怨,近年来一直明争暗斗血雨腥风的。
自从玉氏做了武林盟主之后,武林大会上便绝了血影宫人的踪迹,此番叶千浔不请自来,挑衅意味十足,再加上近年来江湖上对他的武功和行事风格传言颇多,不由的让人心生猜测:今年的武林大会,还能与往年一般顺利平静吗?
听说他此行只带了十余人,在他摆足了气势受尽了瞩目的同时,玉湛华也展现了他非一般的风度。
亲自出庄迎接,并将他们安排在月潇山庄上等的别院内。
月潇山庄极大,分成好几个相互独立的区域,燕瑝和金缕落脚的这一片看不见武林中人出没,那是因为他们都被安排在其它几个区域中,叶千浔也属于武林中人,所以他的住处离这边也有一段距离。
提起叶千浔,璃月心中又开始五味陈杂,像以前那样僵持着倒还好,在凰城自己书信相邀,他却请而不来,再见面,怕是难免尴尬。
也好,他们由这里开始,便也由这里结束,不知这算不算善始善终?
午饭过后,璃月一时兴起,让燕瑝为她题了“凰城”二字,落笔便觉惊艳,同样的两个字,在他笔下便底蕴浑厚苍劲霸气,软软的笔尖却描出了刀戟的气势,不愧为无意楼楼主。
璃月如获至宝,在他颊上啃了好几口以示奖励,之后便拿着他的墨宝欢天喜地的回薮春馆。
刚晃悠悠地走到庭院中柳丝如烟的湖畔小径,老远就看到似有人影在其间徘徊。她走近一看,却是皇甫绝。
大吃飞醋
璃月看着他,这一路行来,他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但她知道他常常在她不经意时看着她。
他以为她专注于金缕没有发现,殊不知她秦璃月一心二用的本领天下无敌。
既然当初一脚将她踩进了尘埃,如今这般暗处观察又为哪般?
看他似乎颇为纠结地在那徘徊,璃月低眸,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她作的孽啊,明明这个男人不管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伤她至深,然而每次看见他,她心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曾怀过他的孩子。
这一念头一旦泛起,与他种种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便也接踵而来,让她只想无奈叹息。
神游一回,再抬眸,却发现他已经发现了她,呆站在几丈开外的柳荫中看着她。
此处是玉茗馆通往薮春馆距离最近的一条路,若不从这里走,便要从湖心的回形水廊去绕圈了,见人绕道可不是她秦璃月的性格,见他不动,她便主动走了过去。
皇甫绝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心跳莫名地急促起来,窘迫急促的情绪让他很想转身便走,但他生生忍住了。
眼下,于他而言无疑是最佳的道歉时机。他知道她一直很忙,难得会落单……
想到这层他心中便泛起苦涩,然而却并不惊奇,这一路行来,看她和金缕卿卿我我,除了苦涩之外,他几乎体验不到别的滋味了。
璃月对他眸中的纠结之色视若无睹,见他挡在路中不让道,云淡风轻地问:“有事?”
一年多来,这是她对他讲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观渡在吗?”
明明之前将想对她说的道歉之语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千万遍,然而此刻看着她不带丝毫情绪的澄莹双眸,他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僵在原地。
璃月显然没有耐心与他站在这里玩谁先眨眼的游戏,伸手拨开他便继续前行。
走没两步,“对不起。”身后男人急匆匆地憋出一句,语调有些僵硬,显然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十分生僻的字眼。
璃月脚步一顿。
皇甫绝看着她的背影,千年不变的冰块脸早已融化,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愧疚和悔不当初,只可惜璃月不回头,所以看不见。
“请你原谅当时我的自私和口不择言,人在极度痛苦中往往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凭心而言,我不想伤害你,真的。”他一字一句,清晰认真。
璃月垂眸,一路行来,他数度出现在她面前,却总是在欲言又止的关头被金缕打断,难道,就是为了对她说这番话么?
其实对于当日的那一幕,她一直不大愿意去回想,那是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她痛苦,他也并不快乐。
若说错,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
一开始上床,是她不怀好意勾引他的,之后在营救太妃和江含玉的途中小产,她痛苦,可他并不知道,再之后,他说她杀父弑母……
其实她何必这么在意,她本就杀父弑母了,虽然如今看来那并非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他当时说来却是事实,并没有捏造。
她之所以那么介意那么痛不欲生,其一,因为她内心不够坚强,她自己犹自害怕去触碰这个惨不忍睹的伤口,更拒绝别人去碰。但皇甫绝出其不意地去碰了,于是她痛了,恼了。其二,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说她,她的第一反应定然是把他的头割下来,而非痛苦。从皇甫绝口中说出来,她便那样痛苦,只能说明,不经意间,这个男人已经在她心中占据了位置,起码,是她曾经拥有的第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一点只怕永远也无法抹灭。男女之间的关系,还有比这更亲密的么?
罢了,其实认真计较起来,她与皇甫绝之间,比起怨恨,恐怕更像是在赌气。再怎么说,她没能保住他的母亲是事实。
如他们这样的情况,铭记于心,不如了却恩怨,相忘江湖。
“当日,你母亲临终之时,曾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须生烦恼处,悟得即菩提’……”说到最后,璃月竟微微怔忪起来,如今再想这话,竟有些分不清他母亲究竟是要对他说还是对她说。
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怎么听怎么像映照皇甫绝的命运呢?
只是,皇甫绝既然已有江含玉,他母亲又岂会对她强调她的儿子是顽石中的美玉,淤泥中的莲花?定是她多想了吧。
回过身,她又是一愣。
皇甫绝满眼是泪,脸上神情既是悲楚又是感动,见璃月转身看来,他近乎仓惶地背过身去。
璃月怔了怔,终是缓缓转身,默默无语地走开。
*
是夜,借着金缕去沐浴的空当,璃月坐在庭院的秋千架上,看着刚刚升上屋檐的那轮圆月发呆。
今天是六月十五了,明日武林大会便正式开始,擂赛分好多场,到终极对决大概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
如果单单只为选出个武林盟主,本来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但江湖中的各门派也想借此机会分出个三六九等,于是乎擂赛一多时间自然也就延长了。
叶千浔……他来应该是要争武林盟主之位吧。
如果是他的话,玉九霄成功登位的可能起码要削减一半……
正想着,右前方冷不防飞来一物,她瞬间回神,接住一看,又是张纸条,扫了眼内容,两条娥眉瞬间竖成倒八字,左看右看,折了一条带刺的蔷薇藤条便怒冲冲地出门而去。
庭院湖堤东北角的林间小道,皎洁的月光斑驳的洒在地面,以及那个倚着树静静等待的男子身上。
璃月几个轻纵,凌波微步,双足刚刚踏上岸便一藤条抽了过去,怒道:“苏吟歌,你还敢来见我?!”
原以为他会躲,不想他雕塑一般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璃月不遗余力的一鞭,颊侧和脖颈上立马多了几条血痕,月色迷蒙,看得不甚清晰,隐约可见有深色的液体从那白皙的皮肤上渗出,蜿蜒而下。
璃月怔住。
苏吟歌缓缓伸手抹了下脖子,低眸看着指尖的血,眉眼不抬:“他在你心中,分量果然不一般。”
璃月看着他,强抑着心中泛起的丝丝疼痛,恨声道:“哪怕只是朋友,你利用我对他下毒,我也不能饶你!”
“若他不吻你,怎会中毒?我恨不能杀了他!”苏吟歌豁然抬头,眸光闪跃情绪激动。
“你终究还是介意!”璃月僵了片刻,咬唇。
“谁能不介意?关键只在于是对你在乎得多还是对自己在乎得多。”他坦言。
璃月看着他,不语,此刻的他让她觉得陌生。
看着璃月的眼睛,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少时,道:“是的,我嫉妒,但比起嫉妒,更多的是不平。璃月,在我心中,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肤浅的人,缘何在他那里你屡屡看不清楚。他是弱者吗?他是需要你保护的那个吗?他做过什么事造成过什么样的后果你真的不清楚吗?如果说只是因为他会哭会撒娇,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那么……”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颇为愤懑失落地侧过脸去,“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什么样的事你不能光明正大地对我说,却要那般拐弯抹角的使心计,苏吟歌,你在我心中从来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璃月道。
“如果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会选择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