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陡地放下轿帘,飞快地脱下那身她最喜爱的衣裙和腰间惟一的一块佩玉,麻利地从窗口扔了出去,大声地对他们说:“拿去兑几两银子吧!别忘了给树阴下的老人、母亲也买几碗粥喝!”说完就吩咐轿夫:“起轿!”
那几个中年灾民被瞬间发生的事惊蒙了,怔怔地不知所措,谁也没去抢地上的衣服,待轿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他们才醒悟过来,一齐朝着轿子走去的方向跪了下去,涕泗滂沱地说:“多谢娘娘的大恩大德!”
子龙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腔激动的潮水。待问的眼睛湿了,徵舆涌出了泪花,他们被这场景深深地感动了。待问慨叹着:“巾帼豪杰也!”子龙喃喃地说:“我辈生为国士丈夫,却不能救民于水火,唉——怎不叫我等汗颜!”他沉吟一会儿,又说,“眼看饥荒越来越重,四乡灾民越集越多,我辈应即刻上书知府钱大人,请求放赈救灾!”
“兄言极是。”待问、徵舆同声响应。
没多久,河东君得知知府驳回了子龙他们请求放赈济饥民的书子,还挨了顿训斥。
这样的结果好像早在她的意料之中,未来松江前,对知府钱大人的人品,她就略知一二。她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到了墙上那轴李待问在同里舟中的赠书。
淀山湖,一望无际,白浪滔滔。
一条船像幽灵那样紧紧尾随着她的船,有似猎狗,紧紧追踪着猎物,企图伺机扑上来,进行一番撕扯。
她不安地搓着双手,久久徘徊舱内。突然,她停住说:“阿娟,我有主意了,来,给我磨墨,我来照样摹写一张糊弄糊弄他。”
她很快摹好一张换下了墙上那张横幅。
她拉开窗户,对着后面的船大声地说:“喂!听着!请船主人讲话。”
那船上一个管家样的人走到了船头,示意船夫把船靠上前船。
她大声质问着说:“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咬住我的船只不放,是何道理?”
那人连忙拱手回答:“公子见谅,鄙人姓钱名万恭,草字孝山。只因我家大人酷爱李待问之书艺,令我等四处找寻,愿出高价”
她故作矜持地问:“要是藏家不愿割舍呢?你该懂得君子不夺他人之爱的古训吧?”
“是是是!”钱万恭赔着笑脸说,“话虽这么说,可我们是出钱买呀!”
河东君正色地说:“若是人家不卖呢?”
“不卖?哈哈哈,一旦公子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就会割爱的。现在不妨在此奉告贵公子,我家大人乃松江府知府,钱横钱大人。”
她不觉暗自笑了笑,无声地骂了句“这个俗吏”!想起了那晚她作弄他的情景。那只刻有他名讳的戒指,还在她的漆匣内呢!她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说:“贵府台爱民如子,爱才若渴,对其辖下人才如此器重,令人敬仰!学生有一点不解,贵大人为何不请李先生到府上写他个十天半月呢?”
钱万恭那晶亮的小眼睛连连眨了几眨,笑容可掬地说:“唉呀!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大人爱才表现在重才惜才上!李、董的书艺,一字千金,大人从不开口索求,而只悄悄到民间去搜集。”
她已懂了他那话后的意思,爽朗一笑。钱万恭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灰。她又一本正经地说:“敬佩至极!也感佩至极!就凭知府大人如此的惜才、爱才,我亦甘愿割爱!”她对站在身边的阿娟大声地说:“把墙上李待问先生的书条取下,送过船去!”
钱万恭喜不自禁地从阿娟手里接过书条,连声道谢。他展开一看,突然惊叫起来:“呀!此乃赝品!”
河东君的心也随之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家伙还是个里手!她先发制人,瞪起眼睛,横睨着对方,说:“何以见得?那好!既是赝品,快快还我!”
钱万恭指着横条上的题款说:“这柳河东系唐朝之人,李待问乃当今的书家,他怎会在几百年前就作书赠人呢?”
阿娟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抢着说:“那柳河东君是我家公子的号呀!你看漏了一个字吧!”
河东君笑而不语。
“哦——原来对对对!”钱万恭向她一拱手,赔着笑说,“得罪!得罪!”转身就要走回舱内。
“银子!你还没给银子呢!”阿娟对着他的背影叫了起来。
钱万恭转过身,又是一个笑脸:“你们不也是往松江去吗?正好我现在手头上不便,请公子到松江府衙内直接找钱大人取银子如何?”说着又一拱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他钻进了船舱,船掉头向西,径直走了。
那日,从龙潭精舍回到舟上,她大哭了一场。想到那些饥民,她的心就绞碎了似的难受。母亲菜叶似的青黄面孔就忽隐忽现出现在她面前。她无心去理会越来越厚的那摞请柬拜帖,郁闷地和衣而卧。
第二天,她听说子龙他们几社已联名上书知府。她虽然不信钱知府这种人有爱民之心,但也许鉴于群子出面呼吁救灾,为了名声,也可能要做做样子。饥荒到了如此地步,官府竟抛却子民不顾,她为此异常愤慨!她想要帮那些无助待死的人,可她哪有助人的力量!突然,她想到了书艺,存我兄称赞她的书艺不逊于他,那不过是溢美之辞,即使真的与他不相上下,她一个妇人的书有人要吗?
她的目光久久停落在那沓请柬上。突然,心里闪过一道灿然的光亮。
这是个充满了悲观、腐朽,同时又孕育着新生和反抗传统的动荡不安的特殊时代,不论在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还是才子云集的松江,名士和名妓交往、唱酬,都被看做是件雅事。她为何不利用这条件呢!
请柬拜帖仍然像雪片样涌来,她吩咐大伯统统收下,回复他们说她身体欠安,改日再谢。宋徵舆多次求见,也只得怏怏而去。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15节 侠解罗衫义贾书(2)
她紧闭舱门,让阿娟研墨牵纸,数日没下书案,写了百十张书。阿娟问她这是为何,她也缄口不说。一日,她叫阿贵去请来了子龙、待问。
李待问一进门就说:“听说柳弟闭门谢客,待问以为这世再也见不上柳弟呢!”
河东君笑着回答说:“小弟不见别人,还能不见李兄吗?”
待问哈哈大笑地对子龙说:“原来谢客不谢你我!”他的目光在舱内环视一周,问,“这些日子,柳弟闭门作何消遣?”
河东君诡谲地一笑,吩咐阿娟把她写的字幅都抱出来,放到他俩面前,说:“弟想义卖赈灾!”说着就取来那摞拜帖请柬,拍抚着说:“云间诸子热情好客,弟不胜感激,也甚感为难。若不予理会,有失礼之嫌;若应酬周全,实乃无能为力。弟思之再三,便想出了个一次作答的主意。我想给他们每位送一帖请柬,请他们在同一个时间来会见,请柬上写明卖书赈灾。愿来者是不会吝惜一轴书钱的。不愿来者,弟也就不失不见之礼。”她着意察看着他俩的表情,“还望两位兄长助弟一臂之力。”
待问立即伸出大拇指赞道:“妙哉,妙哉!柳弟侠肝义胆,待问全力相助!”
子龙有些抑不住心情的激动,两颊微微发红,他说:“柳弟那日脱衣济饥民,已使子龙羞愧得无地自容,今又”
河东君不无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日之事,兄长从何得知?”
待问笑了笑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聪敏的河东君立即明白了事情原委,不无感动地问:“莫非兄长一直跟在后面护送柳隐吗?”
子龙笑而不答。待问却说:“卧子兄放心不下呀!”
河东君两颊飞起了红云。
子龙不想让他们沿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忙说:“柳弟虽为巾帼,却有丈夫心怀;子龙身为国士,却不能救民于水火”
“卧子兄,快别如此说,弟虽有济民之想,卖赈也不过杯水车薪,尽尽心力而已。你是知我的,就是水灾,让我失去了父母,沦落平康”泪水从河东君的眼里流了出来。
子龙长叹一声,愤慨地说:“我等满腔热望上书,没想到”他一拳砸在膝上,“这个钱横!”
河东君冷笑一声,掏出绢帕,揩了揩眼睛,不无讥讽地说:“名宦,这就是当今的名宦!”
待问学着钱横的腔调说:“要潜心学问,在秋季会试中,一显云间才人的光华,为府邑争辉!”
河东君笑了起来:“这句话倒有些道理,当今之世,要想解民于水火,没有功名和官衔,就是一句空话!”
子龙接口说:“柳弟所见极是!”
他们的谈话又转到卖书赈灾事上。对一应事项都作了详尽安排,地点就设在河东君舟上,子龙和待问都表示来捧场。
他们告别河东君出来,刚刚走下驳岸,还没转进柳林,从柳林内就走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他们吓了一跳,一见是宋徵舆,他们又欢快地笑了,问他为何待在这里。
徵舆怏怏不乐地低下了头,一脸的忧悒。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突然,徵舆一把拽住子龙问:“卧子兄,你说,她为何不肯见弟?”
有如一阵凛冽的河风倏然涌进了子龙心里,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莫非他也爱上了她?却明知故问:“宋兄是说河东君?”
“嗯!”徵舆讷讷地应承了。
这一个“嗯”像一把桨棹,把子龙本来就忐忑不宁的心湖搅得波翻浪涌了。
自从和她邂逅在同里东溪桥上,她那姣好的身影面容,不时隐现在他的心中。最初吸引着他的是她的才气、聪颖,这次重逢,又被她的美貌所动,并对她的身世倾注了无限的爱怜。他这个二十七岁男子的心里,第一次经受着一种特殊感情的冲动。也许,这就是人们讳莫如深的情爱。虽然,她出身卑微,而在他的眼里,却有如一轮皎月,他怎敢变作一片云彩去追逐她,怎忍去遮盖她的光华呢!他虽说是个举人,但功名未就,事业未成,倒是早就有了妻室。而她已说过,她不愿为奴为妾。他为此惶惑、痛苦,怅惘难言!他狠狠地盯了徵舆侧影一眼,那失神的情态,已告诉了他,他也陷入惶惑与痛苦中!他的心不由地抖索了下,一股莫名的怨气蹿起,他想大声喊叫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可是徵舆的样子感动了他,他悄悄收回了目光。爱的产生是那么奇妙,有时像火山那样,缄默了很久才爆发;有时就产生在一瞬间。在爱着的时候,它的力量又是那么大,而且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圈炫目的光环。追呀追,只想追上它,得到它。这种感情正在折磨着他和徵舆,也许还包括存我。然而,徵舆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又没有婚约。他钟情于她,假若他们能结合,那倒是桩美满的姻缘。可是,他是膏粱世族,能明媒正娶河东君这样的女子?就怕他骨质软弱,抵抗不了世俗的风雨。
徵舆又求助地望着他。他想,先得让他了解河东君的处境和身世。于是对他说:“边走边谈吧!”
待问也跟了上来。他们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