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人的心又被子龙说软了,向他挥挥手说:“哎呀!把我这头都吵晕了,你走吧,等等再说。”又向孙媳妇说,“你也起来。”
子龙不敢再力争了,他害怕惹祖母生气,便退了出去。
张氏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语气强硬地说:“老夫人,你老人家可不能心软哪!外面传说那个女人是个害人精,知府大人曾对她下过驱逐令哩!官人就是因为她缠着终日饮酒作乐,才耽误了功名!”
最后这句话戳了高安人的痛处。自子龙降生,她就对孙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望孙成龙,耀祖光宗。子龙落选,对她的打击也不亚于子龙所承受的。现在听说孙儿的落第是由于这个女人的拖累,不禁气愤,但又有些疑惑。追问道:“此话当真吗?”
“外面都这样传说着哪,孙媳岂敢欺蒙老夫人,好心的人还说”张氏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
“说什么?”老人急切地问。
“孙媳不敢说。”
“说吧!”
“大官人若不尽快离开那个坏女人,就怕下科”
高安人最忌讳不吉利的语言,她向张氏一摆手,制止道:“别说了!唉,都怪我把他娇养惯了!”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
张氏却紧追不放:“老夫人,我们世代书香之家,可不能让一个妓女坏了陈家的门风!就是她能生子,也不能传宗接代呀!世人将会如何耻笑我们。祖母大人,你若不肯接受孙媳的请求,就让他先休了我吧!有我在就不能纳那个姓柳的!留姓柳的就不要留我!我这是为陈家世代香火着想,决非妒意,万望你老人家明决。”
“难得你为我陈家考虑周全,对我一片孝心。起来吧!我答应你。”高安人非常痛苦地说。
子龙不忍将发生的事告诉河东君,他怕河东君受不了这个打击。只有将深藏的痛苦诉诸诗句。
河东君有早起的习惯,子龙从家中回来的第二天黎明,她悄悄下了床。在子龙的书桌上,见一阕新词,题《踏莎行·春寒》,知道是昨晚她睡后子龙所写,为了不惊醒子龙,她拿起那纸诗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来到园子里,读着子龙的新作。
她踽踽独行在修竹合围的小径上,喃喃地反复念着子龙词中最后的两句:“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叶尖滴下的朝露,洒湿了她的秀发和衣衫,身外和心内的春寒都在同时袭击着她,她预感到这股寒流的力量会越来越凶猛。可是,这股寒流到底来自何方呢?是社会的舆论,知府的压力?还是他的家庭?她明白,子龙不愿将心里的不快告诉她,是为爱护她。但她也不愿让子龙一个人承担呀,他们是夫妻,他们是伴侣、知音,她有义务来分担压在他心上的重荷,她要让他从愁苦里得到解脱,帮助他去实现报国大志,决不能让他被痛苦压倒。她悄悄走回来,掀开罗帐。
子龙并没有睡着,他正眼睁睁地望着帐顶出神。
河东君脱去湿衣衫,坐到床沿,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蹭着,柔声地问:“相公,你怎么啦?”
子龙先是微合了下眼睛,即刻又盯望着帐顶。他在想,要不要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她呢?他权衡了半天,还是决定告诉她。也许两个人的力量和智慧,会渡过人生旅途中的这道难关。
子龙说完后又安慰着河东君说:“你且放心,祖母最疼爱我,不会过分为难我的。再待些时,她会自己转过弯来的!”
河东君为了安慰他,强吞下满腔苦水,微笑着说:“园子里碧绿欲滴,嫣红姹紫,空气新鲜极了。起来吧,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绕塘而行,才从水底探出尖尖脑袋的嫩荷上,滚动着水银似的露珠,杨柳吐絮,随风飘落。他们都尽力寻些快乐的话题来掩盖各自心里笼罩着的哀愁。
子龙望着飘飞的柳絮杨花,心里很不平静。倘若他们的事得不到祖母的宽恕,他就要为河东君的归宿着想,他不能只为自己,而让河东君这么不明不白地与他长此生活下去,那对河东君不仅太不公允,也是十分残忍的。也许她又要像这杨花样随风飘零,一种剖心的疼痛突然向他袭来。一曲《浣溪沙·杨花》在他的潜意识中凝就了。
河东君见他沉默无语,便故作轻松地把话头引向别处,她说起孙临和葛嫩娘的事来。“那日他们来做客,说我荐去的徒弟武艺有长足的长进。你问是谁,当时我笑而未答,其实,此人你也知道,我跟你说起过他的事。”她看着子龙,“就是钱大人的公子钱云!”见这个话题也没引起子龙的兴趣,她又说起了扬州那个小尼悟尘,说她后来改做了道姑,她去苏州的路上还遇到过她,“真乃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啊!”她朝子龙莞尔一笑,“真想再见到她。听说她已云游到天马山来了,能陪我去天马山一游吗?”
子龙没置可否,知道她是想转移他的愁绪。他们默默地亍着。落花飞絮,并没有减轻他们心上的痛苦,反而加重了他们心头的负荷。河东君抬头看了下天说:“要下雨了,往回走吧!”
他们慢慢地走回了小红楼。
西方天际的乌云,伸出了长长的雨脚,不一会儿,雨点就敲响了窗外花木的枝叶,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如注的大雨,宛若浇淋在河东君心上。
海桐叶在颤抖着,樱桃树被摧弯了腰,满枝的繁花撒了一地,玉兰呻吟着。
仿佛间她化作了海桐、樱桃、玉兰
她浑身哆嗦,无法控制了。坐回桌前,提笔写了《南乡子·落花》。
子龙傍依过来,立在她身后,无声读着,又默默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雨,好像穿越了瓦片和墙壁,也浇淋到他的身上。他拖过一张方凳,紧挨着河东君坐下,伸手拿过笔,就在她的词后写道:步同调和柳子写就,又抚弄着她的秀发,轻声地说:“你别难过,我去求祖母!”霍地站起身,“我这就去!”
河东君跟着站起来,拉住他说:“等等吧!这么大的雨。”
他们的话音刚落,门上就传来轻叩之声。
子龙去开门,来人正是他家的老门人。河东君热情地请他进屋,他却只向河东君草草施了个礼,就示意子龙跟他出去。
他把子龙叫到远离河东君的阶沿边,轻声地对他说:“老安人要我告诉少爷,她不想见她了。”他向河东君所在的房间努努嘴,“要你搬回去读书!”
雨点突然间变大了,几乎是倾盆而下,子龙一阵晕眩,他斜靠在墙上,老门人惊讶地叫了起来:“少爷,你怎么了?”
河东君闻声奔了过来,抱住子龙,扶回房里。
老门人拭了把脸上的雨水和着的泪水,悄悄走了。
子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紧攥着河东君的手。
河东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已猜到了十之八九,既然子龙不愿对她说,肯定是与她的归宿有关,也许就和自然界刚刚发生的事那样。花木们正在做着春梦,还没来得及从梦中醒来,就被一阵风雨无情地摧打得叶零花飞了!“神女生涯原是梦!”“一梦何足云?”她想起义山和微之的两句诗,难道她也是做了一场梦吗?那种梦醒之后的感觉就像小刀绞着心样疼痛。她的梦是不是也该醒了!也许幸福本来就不属于她!何必苦苦去追寻?也许就是她的追寻给了她挚爱着的人儿带来了痛苦!
她扑倒在子龙身上。
子龙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怕她就要飞去似的,他既不忍抛下河东君,又不能违背祖母之命,就像一个抛上浪尖的人,不知将被抛向哪个浪谷。怎么办!怎么办?他暗自在心里叫唤着!突然他想到了待问,也许他有办法。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34节 诗酒泪(1)
待问在南园的读书堂,离小红楼只有半里之遥。子龙落沉沉地坐在他的对面,等待着他的良策妙方。
待问挠着鬓发说:“这主意肯定出自尊夫人碕!可她自己不出面,看来她已说动了高安人,且已得到了首肯。这就有些棘手了!”他思索了会儿说,“你们的结合,就别想去求得她们的承认了!以小弟之见,只要兄执意不肯回去,她们也就无可奈何了!弟之小红楼,一如既往,任兄长期居住,只要兄努力奋发,能在下科得中,就可以带着河东君去任上,到那时,即使老夫人不承认,她也无能为力了。”
子龙想想。这话很有道理。自此他更加奋发攻读,河东君也全力协助他编辑《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他们闭口不谈未来,就像一个迷失去路的渔人,为了求得生存,只知没命地向前冲,至于能否冲过恶浪险滩,他们也没去想。
恶浪岂肯善罢甘休!
第五天,待问差人请去了子龙。“大事不好!尊夫人昨日打到我家门上了。”他们一见面,待问就心急火燎地说,“给弟下了最后通牒,声言弟若不敦促兄在七天之内搬回家去,高安人就要令她带着家人来砸烂我的小红楼,赶走河东君。”
子龙被这个消息震怒了!他气愤地骂道:“这个恶妇,欺人太甚!”一拳砸到桌子上,吼道,“让她来吧!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算得个什么男子汉!她若敢来,我定要当众教训她!撕破她那贤淑的假面!”
“息怒!息怒!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是打着高安人的招牌来的。违背慈命,忤逆不孝的罪名兄敢承担吗?”
这一着可太厉害了!子龙无力地俯到桌沿上,悲哀地说:“是我害了柳子!这又如何是好呀?”他抬起头,求救地望着待问说,“救救她吧!存我兄。”他悲痛欲绝,抽泣着,“可怜的柳子,她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
待问紧抿着嘴唇,在房内走来走去,一筹莫展。突然,他扑到子龙面前说:“看来只有让她先避一避,你也暂时回家去!”
子龙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可是,让她避到哪儿去呢?”
待问说:“我有个去处,送她到佘山”
子龙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可,不可!那样她就会知道了,反会引起她更大的悲伤。不能让她知道,她实在再经受不起这”他说不下去了。
待问搓着手,叹息着:“唉!待问技穷矣?”
子龙突然抬起头来说:“有了!不久前她说要我陪她去天马山,看望女友。”子龙又补充说,“一个游方道姑,住在白云观。”
待问一击掌说:“好!真乃天无绝人之路!”
雨慢慢地住了,它像一个悲怆至极妇女的泪水!一阵声嘶力竭恸哭之后,泪泉淌干了,枯竭了!
子龙跟着待问的书童走后,河东君感到少有的清冷和孤独,多日来的不祥预感和一种恐惧威慑着她,这恐惧到底是什么,她又很难说清,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犹如就要坠入一片雾气滚滚的深渊,有种本能的惊悸。
有人轻轻叩门。阿娟带进她多次见过的陈府看门老人。
她把老人迎进屋里,请他坐下。阿娟端来了一碗热茶。
老人显得匆忙焦急,不肯坐,说有重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