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会作弄人,她从这里出发,兜了一个大圈,现在又回到了这儿。她还要继续流浪下去,或许有—天,人生的航船还会把她载到这里。送往不知名的港岸!
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响,惟有多情的月光,从花格窗外探进头来。
她起身走到窗前向外观望,月光像水一样淹没了虎丘山,千人石,有如一湾泛白的波浪,子龙的影像,倏然在她眼前一晃,她立即推开窗,却只有苍白的月光,无声地卧躺在石上。
一阵微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连忙拉上窗扉。
回到床上,无边的寂寞又浸没了她。她想立即去找牧斋,答应跟他回去,做他的小星,从此结束飘零。可是,她却动弹不得,往事像幻景一样,回闪到眼前。她睡在床上,周府的大夫人把阿根骗进她房里,关上门;她被莫须有的罪名绑了手脚,坠上石头要沉湖;子龙的夫人凶狠的目光,对她的最后通牒她不自觉地叫了起来:“不!我不”
这声呼叫,惊醒了阿娟,急问道:“你怎么啦?”
她半晌才回答说:“我做了个噩梦!”
“你呀,快睡吧!身子有病,自己也不好好当心。”阿娟一边怨嗔着,一边又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半月后,他们到了鸳湖。
鸳湖即南湖的别称。河东君曾借住吴来之的勺园别墅养病,她喜欢南湖的烟雨、湖桥、岸柳和菱藕。谙熟这儿的名胜,遍处留有她的足迹。这里又是她的故乡,她永远忘不了血印寺和妙蒂和尚悲壮动人的故事。她熟悉这儿的水路,要去西湖,就得从这里转棹。可她突然犹豫起来。
她还没有最后决定嫁给牧斋,如陪他去了西湖,消息很快就会被哄传开来,那就不好收拾了。牧斋在那里的朋友多,他们必定极力撺掇。待她恩重如山的然明也是很想促成这桩婚事的。她不愿顶着面叫他难堪。要回避这些尴尬的难事,她想,惟一的办法是改变原定计划,不陪他去西湖。她还有一桩未了心愿,她要去还愿。怎么对他说呢?还是把她的决定寄寓在诗中。
梦里招招画舫催,
鸳湖鸳翼若为开。
此时对月虚琴水,
何处看云过钓台。
惜别已同莺久驻,
衔书应有燕重来。
只怜不得因风去,
飘拂征衫比落梅。①
谦益领悟了她的诗意,他们相处已久,她不能再陪伴他了。感谢他知遇之恩,将来再来与他相会。同时,她也流露出己身像落梅飘浮那样的感怀。
他反复地读着这首诗,他怎么也没想到河东君会改变伴他去西湖的许诺。太突然了,使他为之一震。三个月的相处,他更加认识到河东君是旷代难逢的奇女子。就此别去,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湖水失去了色彩,阳光也显得苍白,他突然间苍老了,无力地坐到桌前,沉默着。良久,他才问:“你将去哪里?”
“回松江去,那里还有我的亲人。”
他的心不禁收缩了!她是去探望她的旧相知的!但子龙不是已去了绍兴推官任上吗?他困惑地看着她。
河东君便将她与船伯父子相依为命的事告诉了他。并说:“想早回去将阿娟和阿贵的婚事办了,只因卧子还在家乡,回去不方便,才拖到现在。再不办就要误了阿娟的嫁期了。”
谦益很受感动,他以深情的目光看着河东君,很想说:“你就不怕误了自己的嫁期吗?”可他说出来的却是“难得你这样的侠胆义肠”!说着,他就从钱袋内取出一百两纹银,递给河东君,说:“给阿娟办点嫁奁吧!”
“恭敬不如从命,柳是代阿娟谢谢了!”她一反常规,收下了牧斋的馈赠,攥着他的手说:“明日,我先去拜望吴来之先生,就买棹东去了!”
他伸出双臂,拢住她的肩,河东君的体温慢慢渗向了他,他突然感到一种颤栗的温暖,他惶然无主了,那种难以言表的依恋像湖水拥着画舫那样裹挟了他。他把她的肩搂得更紧了,多想时间就停止在这里啊!没有湖浪,只有波光轻荡。一只像被风吹弯了的小帆似的新月,在湖水里摇晃,压弯了,拉长了,揉碎了。他近乎耳语似的说:“不能陪我去游西湖,使我无限遗憾。可是,你不忘患难之交,我无权阻拦。去吧!我会来接你的!”
河东君任他搂着,她那易感的心被他的依依惜别之情浸润了,拦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倏然间消失了!多日相处,他的细心照顾,无微不至的关怀,瞬间化作了一股情涛,涌向了她。她慢慢偎依到他的怀里,微微仰起头,无限深情地说:“后会有期!”
河东君反棹回了松江。她先找李待问,请他帮忙找一僻静住处。
待问仍然像过去那样热忱待她,怕她住在城里触景伤情,也会引起麻烦,便将她安置在他家的横山别墅里。那儿偏僻而安静,对她养病有好处。
待问是个不忘旧的友人,在河东君不辞而别后,他对船伯和阿贵仍然一如既往,留用在园中,还不时把打听到的河东君的消息告诉他们。
河东君向他道谢,他回答说:“他们很勤快,园子收拾得既整齐清洁,花草又茂盛。”
提到园子,河东君的心就往下沉,那里的一景一物,都系着她一部荡气回肠的故事。可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河东君告诉他打算给阿娟和阿贵办婚事。待问表示理解,说:“你就放心好了!”
船伯听到河东君她们回来了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连夜赶到横山别墅。老人见到河东君的第一句话就说:“孩子,你为何骗我”说着就老泪纵横地坐到一张矮几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河东君叫了一声:“大伯!”泪水也潸潸流下。
阿贵站在门口觑着阿娟,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阿娟一阵风似的迎到他面前,似喜似怒地说:“你怎么啦?不愿见我们?”
阿贵耸了下鼻子,像蚊子嗡嗡地说:“是人家想甩掉我们碕!走到哪里也不吭一声。”
阿娟嗔怪地说:“你真是个傻小子。你懂得什么”
河东君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她抹了下泪水,招呼阿娟说:“你去沏点茶来。”又向阿贵一招手,“你也进来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
阿贵低着头,坐到他父亲身边。
河东君说:“大伯,我这次是专程为阿贵和阿娟的事来的,我想把他们的婚事办了,李相公答应帮忙。”
船伯父子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河东君,几乎是同声地问:“什么?”
河东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阿贵羞涩地低下了头。
大伯却连连摇头说:“孩子,你的一片好心我知道,可是,这不行!”
河东君说:“大伯,为何不行?你们不喜欢阿娟?还是她配不上阿贵?她聪明伶俐,是个好姑娘呀!”
老人又连连摇手说:“不是这话,不是这话!阿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
河东君又追问着:“那又为什么呢?嫌我们到处飘流了一圈,名声不好听?”
老人急了,连连摆手说:“你想到哪儿去了?”
“那么,到底为何呢?”河东君困惑地望着老人。
“那那还用明说?你还没出嫁。哪能先嫁阿娟呢!孩子,这个不行!”老人坚决地说。
河东君急了:“大伯,你说什么?若是我一生不嫁,难道也要他们陪着我一生不成!”说着,拿出谦益送的那包银子,递给老人,“这是钱牧斋老爷送给阿娟的嫁礼,你先拿去办一些必需的东西。”
老人身子往后退着,嘴里不住地说:“不行,不行!你不择到人,这事万万办不得,你若心疼他们,你就”
阿娟从门外冲了进来,她放下茶壶,就往河东君面前一跪,趴在她膝上哭着说:“不!我不!”
河东君攥着阿娟的两臂,想把她拉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阿娟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我都听到了!我我不走!我走了你要苦死闷死的!我要跟你在一起!”
“尽说瞎话!我怎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呢!我不能只为自己呀!好阿娟,你就听我的吧!”河东君搂住阿娟说。
阿贵也跪倒在她的面前,乞求说:“阿爱姐,你别逼我们吧!我们等着你。”说着捂住脸像狮子般吼哭着。
阿娟的婚事就这么搁置下来。可是,它却像块石头压着河东君的心,她每时每刻都为对不起他们而深感内疚,这逼得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
正在这时,汪汝谦来了。他不仅带来了谦益寄给她的诗稿,还说:“像牧翁这样识才、爱才、真正知你的能有几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勿错过良机。”
河东君无言以对,只有叹息。
汝谦继续劝说:“你应该想想,你的那个条件不太苛刻吗?”他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没有把要说的都明说出来。他知道,她并非不懂得那些道理,她不过不愿向命运低头罢了!他劝她:“要实际一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第四部分 人有悲欢离合第52节 彩舫花烛夜(1)
钱谦益带着怏怏和寂寞的心情,一人从杭州去到新安,访程嘉燧于长翰山居不遇,又独自上了黄山。但是,他对河东君的思恋之情却随着旅途的孤寂日烈日浓,想得到河东君的心情也更为迫切。他再次把他的心迹寄托于诗句,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送走了汝谦,河东君又堕入矛盾的浪谷波峰,然明的话无疑都是对的。在男人主宰世界的当今,哪儿去找既没有正妻又志同道合还不嫌弃她卑微出身的真正君子呢?自己曾经那么酷爱的人,连将她娶回家做侍妾的勇气都没有,到哪儿去寻找理想的偶像呢?自己心高命薄,也让和她相依为命的阿娟终身大事无着落。自己飘零,那倒算不了什么,但她怎能忍心阿娟为她误了青春,终老在江湖上呢?正当她徬徨无定,收到了谦益寄自黄山的诗篇——《五日浴黄山汤池,留题四绝,遥寄河东君》。
他在诗中表示了愿以嫡妻待她,她在他的家中,将享受主母的地位。
河东君读后,彻夜难眠,她的心湖被深深地搅乱了!她将子龙、徵舆和谦益比较,他们对待爱情的勇气远远不及他,他不愧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敢于为自己所钟爱的女人作出越出礼法的牺牲。在她飘泊江湖的十个春秋里,也就遇到他这么一个。
她还有什么犹疑的呢?为报知己,为报阿娟,她决然地提笔写道:
奉和黄山汤池遥寄之作
旌心白水是前因,
觑俗何曾许别人?
煎得兰汤三百斛,
与尹携手祓征尘。①
在杭州,钱谦益得知他的政敌周延儒再度入相的消息,他的心倏然冷了半截。
他们的私怨由来已久,可追溯至崇祯二年。那时他与他们同在礼部共事,温体仁为尚书,周延儒为右侍郎,他为左侍郎。作为东林党幸存下来有声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