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征叹了一口气,因为发现这坐吃山空的生活还真是很有压力,便也无心多问房子事情。站起身来看了看墙上钟表,他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便决定出门前去杜宅,做一番消遣。
大热天的,杜文桢突发奇想,要请陆雪征吃涮羊肉。
杜家的大师傅运刀如飞,在厨房里大切羊肉;而在等待期间,杜文桢和陆雪征谈论家计,说起每月的消耗,杜文桢也是摇头长叹。陆雪征开口一问,心里登时平衡了许多——杜家一个月的开销,至少要在五万上下;其中杜文桢在中风之后,每日都要服用高级药物,家里又少不得私人医生、按摩师傅、针灸师傅、以及护工。单是他老人家一人,每月就要花费两万港币左右。
佛爷似的歪在一张矮榻上,杜文桢掐指细算家中人口,算来算去,算了个一塌糊涂,末了摇头笑道:“乱了,乱了,前天我那内弟过来时,还和我论过这事。当时算的是三十二张护照,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
陆雪征没听明白:“什么三十二张护照?”
杜文桢费力的坐直身体,转向陆雪征说道:“老弟,天下形势摆在这里,我这把骨头肯定是不能埋在天津老家了;既然如此,那在哪里度过余生,我也都是无所谓了。外面的流言你也知道,说是战火可能会从内地烧到香港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听了都够让人心惊。所以我打算全家迁到法国去——我内弟的儿女全是留法学生,对那边非常熟悉。而且宝儿很愿意出国看看新鲜,家里跟着我的那几个小娘们儿,也要凑热闹。我想走就走吧,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这香港对我来讲,也和外国一样。”
陆雪征听闻此言,因为太过惊讶,所以几乎打起了结巴:“那你、你、你这边的产业怎么办?”
杜文桢笑道:“也就是两处房子,哪里还有什么产业?房子留给老兄弟们住吧,我不管了!”
陆雪征猛然探身抓住了杜文桢的手:“别!大哥,你把这房子卖给我,我出高价!”
杜文桢一愣:“你不是有房住吗?”
陆雪征因为不肯在杜文桢面前落了下风,所以一直有所隐瞒;可是事到如今,他一着急,索性说了实话:“我那房子简直不成个房子。你不走就算了,你要是走,一定得把这房子让给我。”
他心里紧张,手上用劲,捏的杜文桢直咧嘴:“嗨!你有话说话,攥我的手干什么?”
陆雪征盯着他说道:“我怕你不答应!”
杜文桢气的笑了:“那我就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陆雪征答道:“你不答应,我就求你!”
这时,杜定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忽然看到陆雪征,这才打起了精神:“咦?陆叔叔?”
陆雪征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身前,一把将他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我说老爷子,看看,你儿子也落到我手里了!”
杜文桢一扭头:“哼!我还没说一定要走呢!”
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两斤肥嫩的羊肉,然后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回到家中之后,他并没有吐露杜家意欲迁法的新闻,因怕杜文桢说走不走,自己会落得一场空欢喜。
他走到书房内,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陆云端已经显出了鼻青脸肿的模样,然而泰然自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脾气还大,所以活该挨揍。
苏家栋在下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围着陆云端转来转去;陆雪征见他越长越像苏清顺,只是个子不高,而且笨头笨脑,便暗暗生出许多感慨。把苏家栋叫过来抱到腿上坐住,他伸着脖子旁观陆云端画画。陆云端一丝不苟的下了笔,刷刷点点的画出一幅幼童群殴图,其中有一个破衣烂衫龇牙咧嘴的,他用笔一指,告诉陆雪征:“爸爸,这个就是我了!”
陆雪征眯着眼睛看清楚了:“嚯!这么惨?”
陆云端摇头叹息:“爸爸,你教我两招,我得报这个仇!”
苏家栋这时怯生生的出了声:“少爷,别打了。”
陆云端一挥手:“唉,你懂个屁!”
如此又过了几日,金小丰挑三拣四,并没有找到合意的房子;这天下午,陆雪征却是意外的接到了一封快信。
快信是俞振鹏发过来的,信上说天津那边的形势有了大变化,林逢春等人已经被抓起来公审枪毙了,罪名中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欺行霸市”等等几项,手下人马也全进了监狱。他跑的最快,逃过一劫,现在已经到了广州,正在想办法前来香港。
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嘴上没说什么,然而接下来的一顿晚饭,他并没有下楼去吃。要放十几年前,干儿子死就死了,他才不会动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初是二十多个干儿子,这回余下的数目彻底清楚了——就剩下了五个,只有五个!
当晚,陆雪征向金小丰说了这件事情,让他带人去把楼下一间储藏室清理出来,留给俞振鹏。
俞振鹏并没有即刻到来,而在这漫长的等待期中,杜家确定了赴法日期,杜文桢也的确是把那所半山中的白房子卖给了陆雪征——杜文桢豪气惯了,甚至打算白送;然而陆雪征满心感激,万万不能如此接受。况且杜文桢和他相斗相伴,也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如今一旦离去,他那心里当真是空落落的难过。
陆雪征封了五万美金,也不提这是房钱,只说:“你老爷子年纪大了,半边身体又不灵活,脾气还不小,肯定是越老越讨人厌。我给你一只大红包,你留在家里镇宅,你不惹人爱,钱惹人爱嘛!”
杜文桢看清钞票数目,立刻不要:“你干什么?你既然有钱,自己买豪宅去!我这小房子不值这么多!”
陆雪征笑道:“这钱和房子没关系。你个老家伙要出远门了,我没什么好礼送你,干脆送点钱吧!我不和你客气,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当年在天津,我抢了你的码头,还打了你十几顿,这个的确是我不对。当年我不能道这个歉,我是大老板嘛,我得绷住面子。现在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那是我不对,我当时没钱,所以耍了无赖,我向你道歉。”
杜文桢听到“码头”二字,回想起自己在天津卫白手起家时那一份辛酸,功成名就时那一份威风;事到如今,年纪大了,身体病了,却要背井离乡到那异国,一把骨头不知要埋在哪里,便不由得垂下头去,落了眼泪。
他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眼泪刚刚流出,随即就忍不住哽咽出声。陆雪征没想到老头子还激动了,连忙上前进行安慰。而杜文桢眼看左右没有旁人,爽性由着性子大哭一场——这么多人都仰仗着杜老板生活呢,他平时没机会哭。
哭完之后,他痛快了,摸出手帕满脸乱擦,顺便还抬手摸了摸乌黑的大背头,生怕发型凌乱。陆雪征坐在一旁,斜眼看着他:“哭够啦?”
杜文桢用力一擤鼻涕:“哭够了!”
然后他探身向门口望去:“我儿子没来吧?可别让他看到我这德行,要不然孩子该害怕了!”
陆雪征嘲笑一声:“你这哭的梨花带雨,我都害怕了!”
166喜迁新居
俞振鹏背着个小包袱,穿着短衣短裤以及一双露脚趾头的破鞋,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了陆雪征面前。
陆宅这时上下齐乱,众人都在筹备着下个月搬家。陆雪征见了俞振鹏,也没多问,只说:“来了就好。”
然后就让人带他上楼洗澡,又把自己的衣裳找出一套,给他换上。
俞振鹏收拾的焕然一新了,坐在餐厅里吃热汤面,吸溜吸溜的吃了一大碗,又来一大碗。丁朋五过来作陪,低声询问天津情况;俞振鹏一一述说了,听得丁朋五不住的摇头叹气。
吃饱喝足之后,他去客厅又见了陆雪征。讲起自己这一路的逃难情形,他那话语中顿了好几次——没命的时候只想着逃命,现在确定是能保住命了,却又心痛起了自己的钱财。
他在码头混了这么多年,混的家大业大。然而仿佛是在一瞬间,他变成了一名一无所有的难民。
他是个坚强的人,不愿在干爹面前为钱落泪。可是想起往昔种种,他的确是难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规规矩矩的坐在陆雪征面前,他的双手搭在腿上,不由自主的就攥了拳头。
陆雪征心里明镜似的,见了对方如今这种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探身抓过俞振鹏的一只手,他把那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然后握在手里揉了两揉,末了一拍手背:“行啦,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就没了,没了再赚。赚不来也没关系,干爹养活你,有云端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
俞振鹏从来没和干爹这么亲近过。僵硬的手指感受着干爹的体温,他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心想您不是我干爹,您是我亲爹。
厨房整理出了一大箱暂时用不上的杯碗碟盘,丁朋五闲来无事,决定开车把这一箱子易碎品先行送去新居。
他让哑巴开车,自己坐在一旁看风景,一路走的心不在焉。良久之后他回了家,对金小丰笑道:“丢人,走错地址了,差点没落下私闯民宅的罪过!”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走到哪里去了?”
丁朋五颇为尴尬的答道:“我没去过新家嘛,就知道是白房子带草坪,结果看见白房子就停了汽车。我和哑巴抬着那么一大箱瓷器走上台阶,发现门口有人守着,开口一问,里面住着什么何将军——嗬!我和哑巴抬着箱子又下去了,差点没累死。等到上了汽车往回一走,原来是哑巴走岔了路。金哥,你下次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别像我似的认错了门。”
金小丰嘴上不言语,心里暗想:“我怎么会像你一样愚蠢!”
然后下午他出门前去新居查看房屋,连白房子都没有找到,干脆就在山里迷了路。
晚上回家之后,他不肯实话实说,只告诉陆雪征道:“干爹,新房我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明天您再去瞧一眼吧,趁着没有搬进去,要是哪里不合意,还来得及改建。”
第二天早上,金小丰让丁朋五的哑巴开车,自己则是和陆雪征共坐后排。这回顺顺利利的抵达新居,金小丰和陆雪征下了汽车,两人用钥匙打开大门,并肩走入了绿草如茵的院内。
陆雪征环顾四周,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还是觉得环境很美:“小丰,这里不错吧!”
金小丰睁大眼睛,觉得眼前风景宛如一张画片,不禁暗暗惊叹:“非常好。”
陆雪征推开前方的玻璃大门:“楼里也很好,处处都新,格局也很别致。”
金小丰随着陆雪征走进去,发现楼内家具齐全,装饰的简单高雅,不怪陆雪征先前时常赞美杜宅。
这时,陆雪征转弯走进了小客厅。
小客厅内俨然还是旧模样,只有沙发上罩了一层白布,以防灰尘。茶几上面摆着一张玻璃框子的小照,上面是杜家父子的合影——杜文桢留给他的纪念。
陆雪征拿起照片看了看,杜文桢平时看着脸太长、鼻子太高,上了照片却是堪称英俊。想起这位冤家似的老友如今大概已经在法国开始了新生活,陆雪征叹了一口气,用手抹净了相框上的薄灰。
弯腰把照片放回原位,他转身询问金小丰:“你说,这墙壁还用不用再粉刷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