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长鞭已撒了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已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
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这三次破绽。
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板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已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
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骚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色。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流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色,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