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太尉大人,老奴亲耳听到皇上跟皇上身边的大宫女月安说的。”刘公公躬身满面堆笑地说,“当时老奴就站在湖边的廊侧,皇上并不知道。”
“小皇帝还挺倔强的,不肯忘记自己还占著皇帝的位子,”李允之看了看自己射的成绩,箭箭射中靶心。檀心在靶子周围上蹿下跳,非要让李允之射他头顶的苹果不可,李允之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让他躲开。“皇上的心胸倒还不小,口气也不小。他说你要是治理天下治理的好,他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是一样,如果你治理天下治理的不好,他就算做个平民也会被战祸波及,所以还不如来抢你的权力。可是说的却这麽隐晦委婉,而且,好像他被你那样了一下,自尊心也没怎麽样,真是个人物,还有,我看这小皇帝,根本就不怕死,小小年纪──哎,檀心,你给我躲开──他才几岁啊,竟然能把生死看得这麽轻。”
“呵,”相里若木又抽出一支箭,“你不要忘记了,景曦渺一出生,他的娘就死了。宫里──那是什麽地方?这世上没有比那个地方更富贵雄伟的,可是这世上也没有什麽地方比那里更阴暗恐怖混乱。文妃一直在不停地暗暗杀害他儿子的异母兄弟,景曦渺不是命大才能活到现在,是他必然有别的皇子比不了的聪明,而且就算躲在角落里,至少他也活了下来;再有,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也早就死在文妃的手里了。他看透了死生,可是他却比所有人更不想死。”
相里若木射出一箭,又歪了,不觉恼怒。“刘公公,你先回宫去吧。”
“是,太尉,”老太监行了一礼,临走又回头道,“太尉,您这一箭射在了心脏上。”
“什麽?”相里若木疑惑地抬头,看著自己五支箭齐齐地中了靶心的左侧。
“即使不射中人头,太尉却得了人心,岂不是更好?”刘公公笑容可掬。
李允之回头看著太监笑,“我说你个没胡子的老萝卜,你倒会说话。”
相里若木一向不苟言笑,虽然心中略有触动,也没有什麽反应,随口说道,“允之,过一会太仆可能会过来府里,若是没有什麽紧要的大事 ,你先办著。我也好久没进宫了,该去看看咱们的皇帝了。”
自从正月十五的夜里,景曦渺还是第一次看见相里若木。他坐在上头,有一丝窘迫,头微微偏向一侧,仿佛不想看见他,相里若木阴郁地笑了。“皇上,这一向可好啊?”
景曦渺略有点苍白的面上染了微微的红色,“朕很好,太尉近来可好?”
相里若木一笑,“托皇上的福,臣──过得非常好。”
景曦渺发凉的手指攥紧了,果然再说不出话来,相里若木微微笑笑,他要比檀心单纯的多。那麽,你也会算计人吗?权术这种东西,你也会麽?相里若木走近了他几步。他竟然抬起头来看他,那张脸,的确,檀心要比他娇媚得多,可是比起来却觉得景曦渺更让人舒服,因为他的脸没有檀心那麽多欲望,要无欲无求的多。
“皇上,臣听说你这皇宫里还缺东西?你是皇上,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你的,你的丫头怎麽还跑去跟掌管内务的大臣要东西,临了还敢辱骂朝中大臣。不知道──”相里若木看出景曦渺的神色变了,“是哪个宫女这麽大胆?”
相里若木本就看到一个容貌端庄的大宫女站在皇上身後,气质姿色都不是寻常女子可比,料到胆大到辱骂朝臣的必然是她。果然,她一步上前跪在太尉面前,“太尉,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只是为了皇上衣衫单薄,京城二月也是好冷的地方,他们便叫撤了炉火,奴婢怕皇上冻坏了。”
“好,好,好个大胆的宫女。”相里若木看出这宫女对自己丝毫没有惧色。“若是把你留在皇上身边,不是教坏了皇上?”
“太尉,”只相里若木那一句,景曦渺心里已经知道必然是平日里的谈话被人听了去告诉了相里若木。“太尉,这宫女名叫月安,当日本是我母後极宠爱的宫女,又服侍我长大,便有些居功自傲不服管教。可是因为服侍过母後,不便责罚她,不如指婚,将她嫁出宫外。”自己竟有了一个心腹,即使只是个宫女,相里若木也不会容许她活下去的月安大惊,“皇上,不,奴婢……”
“去吧,是个女人,还是嫁人的好。”景曦渺脸上表情淡淡的,仿佛面对即将空无一人的宫殿,没有什麽难过。
“皇上。”月安抓著自己的衣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既然服侍过皇後,就把她指给朝中的大臣续弦吧。”相里若木也就默许了皇上的先发制人。
续弦麽?景曦渺忍不住看了月安一眼,眼里终究还是伤痛,也罢,续弦,总比待在宫中跟著自己连命都保不住的好。他忍了忍喉头同样的哽咽,“续弦也好,听凭太尉安排。”
相里若木拂了拂衣袖,“下去吧,即刻就出宫,先往太尉府里暂住,待择定人选,就从太尉府里出嫁吧,也算服侍皇後一场,风光风光。”
如此竟是连多一面也不让景曦渺见她,景曦渺猛地抬头看著月安爬起来,没有哭喊,只是一边不得不走,一边满眼泪水,牵挂不舍地回头看著自己,景曦渺心如刀绞连相里若木唤他都没听见。
“皇上。”相里若木走到他的面前。
“啊,太尉还有什麽话说吗?”景曦渺心里空落落地,有些失魂落魄,没有注意到太尉。自从出世,他从没有离开过月安,於母亲,他没有什麽记忆,可是嬷嬷说过,月安的风格都是学的母亲,是最像母亲的。
相里若木的大手抚起景曦渺的脸,“你要哭了吗?”
“啊,啊?”景曦渺吃惊地看著他,相里若木的眼神很奇怪。小时候的景曦渺喜欢依偎著月安,除此之外,他没有离谁那麽近过。他不是讨喜的孩子,父亲不曾看过他一眼,更别说抱他了。
这间宫苑的确很冷。相里若木摸了摸景曦渺的衣服,“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穿著夹衣,不冷吗?”
景曦渺没有回答,皇子的服色不适合天子,所以不可以穿,至於天子的衣服,根本就没人为他做冬天的。因为没人知道他的皇位坐得到还是坐不到冬天。
懵懂
“不会冷的,已经习惯了。”景曦渺抬头回答他,因为难过的关系,声音软软的。
景曦渺一贯冷静淡漠的脸上染了点点凄楚,在记忆深处,如此熟悉,也如此重复地翻搅著他的心。他低下头忽然一把将景曦渺抱起来,景曦渺十四了,也许快到十五岁了,可是这样抱著还是觉得他很小。
相里若木把景曦渺抱到榻上,跟他一起坐在上边,随手拉过棉被围在他的身边,景曦渺惊讶地抬头看他,但是却没有抗拒。一卷书从枕边掉出来,相里若木扫了一眼书名,“你喜欢读史书?”
“有人说,看了历史上做错的事情,就会知道自己不要犯错误。”景曦渺轻声回答他。
也许景曦渺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说不定,相里若木轻轻抚摸他的脸,皮肤细腻光洁,带著这个年纪特有的莹润。他看著景曦渺虽然低下了头,但是却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
如果我要掌握朝政,就要更换掉朝廷里所有可能仍旧效忠景姓王族的臣子,必须换掉朝廷的血液,然後……最後……杀掉怀里抱著的孩子。“我……臣想要重开恩科,被两位先皇废掉的恩科,臣想是时候重新开始了,臣想,还是应该不论出身门第,总之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
“啊!”景曦渺口里轻叫了一声,竟然在他怀里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相里若木以为他也想到了权术倾轧这一层,急著反对,搂著景曦渺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一分。
“这样做真是太好了,”景曦渺毫不遮掩地看著他,眼里的阴霾在抬头的一瞬间被兴奋代替,看得相里若木呆在那里。“这样真是太好了,先皇的身边只有奸佞小人。文官昏聩腐败,不堪重用,朝廷只有靠武官不断征战讨伐北疆异族来维持,来借口征收更重的赋税,制定更严格的兵役制,以此更严格地控制平民,并且用战争转移平民的不满。可是偏偏景姓藩王叛乱,雪上加霜,五国之乱虽然平定,可我听说国库已经空了,老百姓也疲敝不堪。如果再不养民,倘或北疆的异族趁机入侵,那麽一定会社稷倾颓,重演当年北疆蛮族一直打到京城来的祸事,到时候就算是太尉也……”景曦渺忽然觉得说得多了,以为相里若木因为他说的话而误以为他在指责他无能。紧紧咬住下唇,转开了头。
“原来是这样想的。”相里若木轻轻地笑了,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景曦渺抬起头不解地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搂紧了他,“你这个小孩,真是让人……”他轻轻拍了拍景曦渺的胳膊。是完全不同的,与紫菀完全地不同。紫菀让人怜爱,这个孩子让他有一点心疼,可是除此之外,如果抛弃私情,在另外一种关系里见面,他的见识心胸会让他格外的畅快,仿佛纵马驰骋。
“对了,”景曦渺在他怀里动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东西,“这个是相里大人的……”
相里若木接过来,略略有些浑浊的白玉,优雅的弧形,他把玉重新放在景曦渺的手里,景曦渺疑惑地抬起头,这时的模样又还是个懵懂的孩子,相里若木说“给你罢。恩……皇上要收下吗?”
“唔,”景曦渺说,“我不知道。以前做皇子的时候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定制由太监送来的,每个皇子都是一样的。”
相里若木想了一下才明白,景曦渺没有收过礼物,他虽然贵为嫡长子,可是母亲死得早,他早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所以并不明白礼物是什麽意思。
他合上景曦渺托著玉佩的手掌,“拿著吧。”景曦渺重新打开手掌,很感兴趣地低头看著玉佩。
“你喜欢?”相里若木问他。
“恩,这是跟别人不同的,而且不是皇宫里的东西,宫里的东西做的时候有定制,就是那麽几个规格。”景曦渺回答,以前只见过弟弟们拿著跟宫里的不同的稀罕东西,说是母亲给的。景曦渺多少也会有点羡慕,只不过知道不可能也就忘记了。
相里若木有些惊觉,再次见到景曦渺的时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场景。景曦渺虽然还是因为害怕他而有些谨慎,但是他并不厌恶他,甚至可以让他这样近地靠著他。但是,那是跟檀心的屈意奉承完全不同的,檀心柔和顺从,景曦渺的顺从却没有那种低人一等的奴性,他似乎把这种挨近理解为一种好感,自自然然地享受著。
报复没有了对象。如果景曦渺表现的强烈一点,惊惧害怕厌恶,像相里若木想的那样,他恐怕就可以践踏得更彻底,让他生不如死,反正最後是要杀了他的。但是景曦渺就仿佛是水,他仇恨地打上去一拳,当时水花四溅,水面破了一个大洞,但是很快便又恢复如初,包容一切。
相里若木突然站起身,他不能再贴近他,这个孩子的心不像檀心和自己那样残缺不全,他完整独立,而且,健康。是谁在他那样孤立无援的成长过程里,在这个阴暗的皇宫里,把他塑造的这样好,是那个养育他的宫女?
他得离开他,因为最後,无论如何的好,这个孩子都是要死在自己手里的。
“皇上,臣告退了,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