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失去手中的温暖,阮文孝不安地呻吟了一声,吃力地张开双眼好像在寻找什么,却因为身体的高热而无法对准焦距。
模模糊糊中他好像看到那个彩色的小皮球,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妈妈带着他出去玩,他很高兴,可是皮球弹出去飞远了不见了,他急得哭了起来,妈妈跑到密密麻麻的树林里去找,他远远地听到巨大的爆炸声……
“妈妈!”
凄厉的惨叫让厉振华吃了一惊,急诊病房里莹白的灯光下映着少年惊恐不安的容颜,他连忙伸手在阮文孝的肩头安慰拍打。感受到属于人体的温暖,男孩立刻如同获得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那只大手。
“不要走……”男孩嘴里喃喃地说着,粗通越南话的厉振华这次听得真切。昏昏沉沉中阮文孝努力睁大双眼,他不知道自己头一次对着厉振华真正流露出哀求示弱的神气,“你不要走,我妈妈被地雷炸死了……”
见那张仍旧带着稚气的脸庞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厉振华无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儿,他的嘴唇微微一抿,脸上刚毅的线条终于慢慢变得柔和。
这不过只是个不幸的孩子,他对战争、对如蓝和洋洋的遭遇没有任何责任,甚至就连他本身,恐怕也是战争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男人弯腰在他耳边说道:“别怕,我不走。”
这个冷峻的声音虽然一点也不温柔,却让阮文孝的不安立刻烟消云散,他紧紧地握着厉振华的手,怎么也不愿意再放这个人离开。
31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悄悄溜进房间,几声清脆的鸟鸣让阮文孝迷迷糊糊地醒来,最先看到的是玻璃窗外一树秀美纤细的洋紫荆。他恍惚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茫然四顾中,他终于看见厉振华穿着件老头背心,斜签着高大的身体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结实的双手环抱在胸口,眯着眼睛正在打盹。略微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一圈胡茬让他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冷静严肃,而是透着几分落拓和不羁。
看到手上的吊针,阮文孝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同时不可思议地发现,竟然是厉振华亲自照顾了他一整夜,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醒了?”厉振华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一些细微的动静,立刻睁开眼睛,正好对着床上的男孩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高烧的热度刚退下来,那张平时清秀干净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憔悴,“你再躺一会儿。”
男人说着起身动了动肩膀,拿起搭在床架上的衬衫穿上,打算出去给他弄点吃的回来。
“我……咳咳!”阮文孝刚想出声问自己怎么了,突然一阵剧烈的干咳让他胸口生疼,浑身也像被马踏过一般酸软无力。见厉振华似乎要离开,他心里一惊,反射般地伸出手拉住了男人的衣衫——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如果厉振华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他也没钱住医院。
“怎么了?”不习惯这种拉拉扯扯的风格,厉振华的浓眉微微一皱。
见对方盯着自己的手似乎略有不满,阮文孝发现了自己的僭越,立刻攥着拳头飞快地收回来,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双眼睛带了点雾气,怔怔地瞧着厉振华。
男人见他这副眼光神气,分明是昨夜高烧迷糊中哀求他留下来的样子,只是此刻神志清醒了说不出口而已,当下轻轻叹了口气,尽量用不太生硬的语气对他说:“我出去给你拿碗粥,马上就回来。”
听厉振华这么一说,阮文孝知道他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十分羞愧,一着急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又没问你……”还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太没礼貌了,人家明明是好心照顾了他一整夜,而且如果厉振华生气了就这么走掉怎么办,于是又急忙讪讪地加上一句,“那……你快点回来。”
说完这句话,深感丢人的阮文孝立刻转身脸朝着墙,还鸵鸟似的用被子将头蒙住。
厉振华见状一愣,突然间有种冲动想把这口是心非的小鬼从被子里扒拉出来,看看那张脸上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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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去之后一周,“开拓号”终于等到排期送进船厂修理。眼见工作重新展开在即,厉振华总算是松了口气。
阮文孝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厉振华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到医院里去看看他,并且安排人轮流在医院里陪护。直到医生宣布病人的身体大致无碍可以出院回家调养,男人才发现这家伙根本没地方可去。
虽然不是正式工,毕竟也签了一年的用工合同,今后出海阮文孝还是要上船工作,可是开拓号目前正进厂修理显然不能住人,他又没钱住旅馆,回家休息大半个月再回来上班对于他来说也太过奢侈。
阮文孝在靖海唯一算是熟人的王连福是个吝啬鬼,不从他身上占便宜就罢了,哪还能带他回家白吃白喝。覃越家倒是不错,就是人口多了未免不便,麦浩辉家里不太和睦,况且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恐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想想自己那套长年无人居住的两室一厅,厉振华心里只知道他得暂时收留那孩子一段时间了。
32
自从开拓号进了船厂,像麦浩辉这样常年在船上工作的水手们突然间变成了海测局的御用闲人。别的同事还能在局里做一些岸上的事情,水手离开了船,就只能暂时休息了。
听说覃越的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正闲得发慌的麦浩辉立刻张罗了一份厚礼巴巴地送到覃家。覃越妈妈从来就喜欢这个嘴甜心软的孩子,又心疼他打小爹妈都不在身边,看到他提着大包小包地登门,嘴里一个劲地埋怨说人到了就好还买什么东西。
覃家兄妹三人一个赛一个的聪慧早熟,人越大心思更是越多,覃妈妈对他们早已绝望了,反倒是这个邻家的孩子,小时看着憨憨傻傻的,长大了竟然是善解人意能说会道,越发地讨大人喜欢。
麦浩辉四下扫了一圈,没看见覃越,便陪着覃妈妈拉了几句家常,说说大院里东家西家的八卦,逗得她忍俊不禁,然后又到屋里去慰问了一下覃爸爸,和他天南海北地侃了一通,什么时政风云军事机密之类的,原本蔫在床上病怏怏的老爷子听得兴奋异常,只觉得自己老骥伏枥,当即表示今天要多吃点饭。
“阿姨,覃越呢?”憋了将近一个小时仍旧没见到那人,麦浩辉终于忍耐不住。今天是周末,按理说覃越应该是在家的。
“嗨,别提了!”覃妈妈提起这个沉默内向的幺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语气里是止不住地担忧,“都三十了还没个正经对象,他婶婶好不容易找了个好的给他相亲,说了几百次都不肯听!今天我做主逼他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麦浩辉一听覃越竟然是去相亲,登时眼冒金星,满肚子的苦胆水直往嘴里涌。在他看来,覃越这样的人只要肯去相亲,哪有不成的道理,只盼望他不要轻易看上什么女人才好……但是眼见覃妈妈一脸的忧虑,他万万不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只得一口鲜血憋在心里。
“……少将的女儿,知书达礼的又漂亮,不知道多少人想追都追不到,他居然还不情不愿!”覃妈妈越说越伤心,好像儿子就在眼前似的,“以为他是最省心的一个,到头来还是这么任性,说当兵就当兵,说转业就转业,跟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婚姻大事倒给我磨磨蹭蹭的!”
对于儿子的选择覃妈妈并非没有微词,可那是他自己的意愿,父母毕竟不好干涉,但是现在他工作稳定下来却迟迟不肯成家,覃妈妈就怎么也想不通了。
见老人家伤心,心里有鬼的麦浩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了一下。覃妈妈也觉得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事没什么意义,想起晚上还有客人要来,转身一头钻进厨房里忙前忙后去了。
自打听见这个消息,麦浩辉一直都心不在焉的,生怕下一秒覃越回家,身后带着个美女可要怎么办。他七上八下地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刻像通了电似的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到玄关等着。
门一开,第一个跨进来的果然是个女人。
麦浩辉只觉得眼前一黑,当下怔怔地站着,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喂,姓麦的,你傻了啊?!”那女郎见他铁塔似的杵在门口,秀气的双眉登时皱起,“好狗不挡路!”
麦浩辉一愣,连忙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对面的年轻女孩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直长发垂在肩上。
“麦浩辉,你失忆了吗?”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仍旧没有认出自己,女孩没好气地大声对他说,“我是覃雪!”
“雪雪,不许没礼貌,这是麦家哥哥。”一个中年妇女也进了门。
麦浩辉认得这是覃越的二婶,同时也终于想起覃雪是覃家二叔的女儿。
说起来自从她十几岁到外地去读书之后,麦浩辉的确多年未曾见过这个人,而且他也完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外表清纯秀气的淑女和当年那个疯丫头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女孩有着覃家人白皙的皮肤和秾纤合度的身段,处处透着青春气息和女性独有的柔美……
突然一声轻轻的咳嗽声让麦浩辉回了魂,一抬头他看见覃越一身正式的衬衫西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家门口,此刻他的嘴角正微微牵起,秀长的双眼里竟然带着几分调侃。
饶是麦浩辉皮厚,在这样的眼神下也不由得一阵窘迫,想要辩解几句,却发现根本无从下嘴。他只得干笑几声和覃家母女打了个招呼,悻悻地跟在一言不发的覃越身后回到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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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覃越出去相亲这个事实让麦浩辉这顿晚饭几乎是食不知味。
饭后原本想立刻将覃越拉到一边问个明白,可是他一直陪着堂妹母女两个人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生不会扫兴的麦浩辉只得强打精神坐在旁边恰到好处地插科打诨,覃雪不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麦浩辉只比覃雪大两岁,小时候覃越叔叔经常带着老婆孩子到大哥家来串门,小丫头不喜欢洋娃娃和过家家,就爱缠着两个哥哥一起出去玩。
那时候麦浩辉总嫌弃覃雪是个丫头片子,不能打不能骂的,有她在覃越还会禁止他们去那些比较惊险刺激的地方,他总觉得麻烦,没少捉弄人家。当然,野小子一般的覃雪也总会伺机报复,不让他太好过。
每次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覃越就得抚慰小的安顿大的,覃越给妹妹抹眼泪的时候麦浩辉总是躲在他身后对她做鬼脸。覃越好不容易让她收起眼泪,看到麦浩辉这样往往又会把她弄哭。
没想到读完大学回来,覃雪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变得淑女起来,这让麦浩辉实在是难以想象。
麦浩辉当兵两年,又在海上漂了两年,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见闻被他一一说出来,天生喜欢冒险的覃雪听得悠然神往。见女儿和麦家的孩子越说越投机,二婶修得细细长长的眉毛不禁动了一动。
“小麦,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二婶微笑着朝麦浩辉问道,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呃,没有啦……”突然被这么一问,麦浩辉有些不解,不过仍旧大方地回答她。
“呵呵,这么棒的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