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怎么样呢?彼得替保罗付账①『注:彼得替保罗付账,原文Peter pays Paul,这是一句谚语,意为境遇相同的人互相帮衬是很自然的事儿。』。一只手洗另一只手。我只想回去几个钟头。弄点外卖的炸鸡。也许再捎带一盒唐肯甜甜圈。”埃蒂朝门那边点点头,那儿的场景又开始闪移。“你怎么说?”
“不,”枪侠说,可是此刻他几乎没法想埃蒂的事。这一阵正朝上面通道移动——这位女士,不管她是谁,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在移动——其实她自己并没动,罗兰抬眼注视埃蒂之际,埃蒂已经移动了,要不(他停下来思忖,以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这样瞧见自己的鼻子出现在自己的视觉边沿)这是他自己移动的方式。当一个人在走动时,眼前的视线就会轻微地摆动:左腿,右腿,左腿,右腿,在你走起来时,眼前的世界会轻微地前后摆动一会儿——在你走过一阵之后就是那种感觉,他这么猜测——你只是忽视了这现象。可是这位女士并没有如此摆动——她只是在一个通道里平滑地向上移动,好像沿着一条自行驶动的线路。有意思的是,埃蒂也有同样的视觉感受……只是对埃蒂来说,这倒更像是加了减震器的镜头效果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因为已经挺熟悉了。
罗兰实在感到奇怪……但这时埃蒂的声音灌进了他的耳膜,那颤抖的喊叫。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他妈的不行?”
“因为你想要的不是一只鸡,”枪侠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埃蒂。你想要‘注射’,你想要把那毒品弄‘到手’。”
“那又怎么样?”埃蒂喊着——几乎是叫嚣。“我想这么着那又怎么样?我说过我会跟你一起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我他妈向你保证!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以我老妈的名义发誓?行啊,我就以我妈的名义发誓好了!你想要我以我哥亨利的名义发誓?好啊,我发誓好了!我发誓!我发誓!”
恩里柯·巴拉扎本来应该告诉他——只是枪侠不需要巴拉扎这样的人来教他什么人生的真谛: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瘾君子。
罗兰瞧着那门点点头。“等我们找到塔了,至少,你的那一部分生命就终结了。塔的事情办完后,我什么也不在乎了。那以后,你想怎么奔地狱去就怎么去好了。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
“噢,你他妈的这个狗屁唬人精,”埃蒂嘟囔道。声音里显然听不出多少激愤的情绪了,但枪侠看见他眼里有一点泪光在闪动。罗兰什么也没说。“你知道那是不会有的以后,这事儿不是为我,不是为她,也不是为着耶稣眼里的任何第三者。也许都不是为你自己——你这样子看上去比亨利最糟糕的时候还糟。如果我们没死在找你的塔的路上,我们也注定要死在那个该死的地方,你干嘛不对我实说,要对我撒谎?”
枪侠感到一阵隐约的羞耻,他只是简单地重复道:“至少现在,你的那一部分生命已经终结。”
“是吗?”埃蒂说,“那好,我跟你兜底说吧,罗兰。你穿过这道门进入她那具躯壳之后,我可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模样。我知道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见过。我不需要你的枪。在这鸟不拉屎的太虚幻境,我随便弄你一下就成了,朋友。你甚至可以把那女人的脑袋扭过来就像那会儿扭动我的脑袋一样,瞧瞧我把你那一部分(这下你什么也不是,只是那个该死的坎儿)给怎么处理了。等夜晚一到,我把你拖到水边。到时候你可以看到那些大怪物扑到你那一部分也就是你的躯体上。那当儿你可别急急忙忙往回赶哦。”
埃蒂停顿一下。波涛拍岸,风在海螺空壳里一个劲儿地转悠,声音听来特别响。
“这下我会用你的刀来割断你的脖子。”
“然后把门永远关上?”
“你说我的那一部分生命已经终结了。你还没说到点子上呢。你瞧瞧纽约,美国,我这时代,那每桩事情。如果都是这副样子,我想这段生命终结也罢。那些折腾过火的叫人失望的事儿,那些成堆结伙的喧嚣起哄。就是这样一个世道,罗兰,杰米·史华格②『注:杰米·史华格(Jimmy Swaggart,1935— ),美国著名的电视传道人。』看上去都显得神志挺正常了。”
“前面有伟大的奇迹,”罗兰说,“伟大的冒险行动。更重要的是,有事业可以去追求,有机会可以赎回你的荣耀,还有其他的东西。你也许能成为一个枪侠。我不想做最后的枪侠。最后的枪侠是你,埃蒂。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埃蒂笑了,眼泪却流下了脸颊。“噢,好极了。好极了!那正是我需要的!我的哥哥亨利。他曾是一个耍枪的。在那个叫做越南的地方。那对他太好了。你真该看到他郑重承诺的样子,罗兰。如果没人帮忙,他自己甚至都去不了该死的洗手间。如果没有谁来帮他一把,他就只好坐在那里看BTW摔跤大赛③『注:BTW摔跤大赛(Big Time Wrestling),美国的一项具有娱乐性的摔跤赛事。』,然后尿在他妈的裤子里。做一个枪侠真是太伟大了。我可以看见这样的前景。我老哥不过是个吸毒的家伙,你真他妈的疯了。”
“也许你的哥哥缺乏明确的荣誉感。”
“也许吧。我们不可能在这个‘大事业’中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你在‘你的’以后使用的一个词,如果你碰巧吸了大麻或是偷了某人的雷鸟车轮,并为此而被送上法庭。”
埃蒂喊得更响了,同时也在讪笑。
“你的朋友们,你在睡梦里提到过他们,比如那个叫库斯伯特的家伙——”
枪侠不觉吃了一惊。在他漫长的训练有素的职业生涯中从未有过这种惊讶。
“你说起他们就像说起新招募的海军军士,他们是否有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呢?冒险、追求、荣誉感?”
“他们都理解荣誉感,是的。”罗兰慢慢地说,想起所有那些离去的人。
“他们经历的枪战是否比我哥更多呢?”
枪侠无语。
“我知道你,”埃蒂说,“我了解所有像你这样的人。你不过是又一个唱着‘前进,基督的战士’那种歌曲的狂人——一手举旗,一手握枪。我不想要什么荣誉。我只想要一份鸡肉快餐和来上一针。我得告诉你:要走快走。你抬腿就能过去。但只要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把你的喉咙割断。”
枪侠缄口不言。
埃蒂坏坏地笑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到手背上。“你知道在我们那儿管这种情况叫什么吗?”
“什么?”
“暴力对峙。”
有一刻,他们只是互相瞪视着对方,随后罗兰迅速朝门瞥了一眼。他们两人都看到了一些情景——罗兰比埃蒂看得更清楚些——又是一个挪转。这回是转向左边。那儿摆设着珠宝。有些搁在防护玻璃下面,但大部分摆放在外边,枪侠估计那都是些不值钱的假货……就是埃蒂说起过的人造珠宝首饰。看上去那双暗棕色的手像是心不在焉地在那些珠宝里挑挑拣拣,接着,又一个售货小姐出现了。那些对话他俩都没去留意,稍后这位女士(姑且算是女士,埃蒂想)要求看看别的珠宝。售货小姐走开去,这时罗兰的眼睛迅速转了回来。
那双深棕色的手又出现了,只是这会儿手里多了只皮夹。打开皮夹。突然间,她伸手抓起一把东西——很明显,绝对是抓了一把东西,就那么随手抓来——放进了皮夹。
“好啊,瞧你召集的好人呐,罗兰,”埃蒂说,带点儿苦涩的调侃。“你先是招了个抽白粉的作为你的基干人马,这会儿你又弄个黑皮肤的商店偷儿——”
可是罗兰已穿过门道走在两个世界之间了,他走得飞快,根本没看埃蒂一眼。
“我说到做到!”埃蒂尖声叫喊着,“你一走,我就把你喉咙割断。我要割断你他妈的喉——”
他还没说完,枪侠已经走了。留给他的是躺在海滩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尚在呼吸。
有那么一忽儿工夫,埃蒂只是傻站在那儿,不能相信罗兰真的走了,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做那件蠢事了,居然不顾他先前的警告——他确实警告过他,只要他一走——后果就是他说过的那样。
他站在那儿,眼睛四下乱转,像是一匹受了雷击惊吓的马儿……只是没有打雷,只是这双眼睛长在人的脑袋上。
好吧,好吧,该死的。
也许只有那么一忽儿工夫,是枪侠留给埃蒂的时间,埃蒂很明白这一点。他朝门那边看了一眼,看见黑手提着一条金项链,一半还在皮夹里面,一半已经拎出来了,发出闪闪熠熠的亮光,像是海盗秘窖里的宝藏。虽然他听不见,但埃蒂能感觉到罗兰正在对那双黑手的主人说话。
他从枪侠的包里掏出刀子,把那具拦在门口的软绵绵的还在呼吸的躯体翻了过来。那双眼睛睁开着,却空空洞洞,翻白了。
“看着,罗兰!”埃蒂尖叫着。单调的风,白痴般的风,永远不肯歇息的风,吹进他的耳朵。天啊,任何人都会失掉理性的。“好好看着!我要让你受完你他妈的所有的教育!我要你看看你操了迪恩兄弟会有什么下场!”
他把刀抵在枪侠脖子上。
第二章 陡然生变
1
一九五九年,八月。
实习医生出来半小时后,他发现朱利奥斜倚在救护车上,那辆救护车仍然停在第二十三街的仁爱姐妹医院急诊汽车间里。朱利奥穿一双尖头皮靴,一只脚后跟抵在汽车前轮挡泥板上。他换了一身闪光耀眼的粉色裤子和蓝色衬衫,左边口袋上用金丝线绣着他的名字:这是他的保龄球联队的外套。乔治看看手表,该是朱利奥那一队——至尊斯皮克斯——上场比赛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乔治·谢弗说。他是仁爱姐妹医院的实习医生。“少了传奇霍克,你的队伍还怎么赢?”
“他们有米格尔·巴塞拉替补我的位置。他不太稳定,但有时状态奇好。他们会赢的。”朱利奥停顿了一下。“我只是奇怪这事儿是怎么会发生的。”他是个司机,一个挺有幽默感的古巴人,不过乔治倒不敢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挺有幽默感。他朝四周瞥了几眼。没看见那两个和他们一起坐车过来的助理医生。
“他们在哪儿?”乔治问。
“谁?他妈的那对鲍勃西双胞胎①『注:鲍勃西双胞胎(Bobbsey Twins),美国的一种家喻户晓的儿童系列读物。这里只用其字面上的意思,与原书内容无关。』?你想他们会在哪儿?蔡森·明尼苏达那黑婊子在格林威治村出事了。她能恢复过来吗?”
“不知道。”
他想尽量表现得从容睿智,好像对那些不测之事都能应付似的,而实际上先是当班的高级专科住院实习医生在抢救,然后两个外科医生把那个黑女人从他这里带走去做手术,速度快得连说一声万福圣母玛利亚都来不及(其实那人的嘴唇这么嚅动了一下——因为那黑人女士好像活不长了)。
“她流了许多血。”
“看样子没治了。”
乔治是仁爱姐妹医院十六个实习医生中的一个,包括他在内的八个被安配出急诊。按通常的观念,在紧急情况下,实习医生加上一两个护理人员做不了什么,有时大概只能分辨一下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乔治知道大多数司机和护理人员都觉得这帮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不顶用,抢救血淋淋的伤员时他们与其说是在救人不如说是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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