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非子,对不住,连累你了。”郭一臣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什么呢,我们两还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再说白椴的事儿还不是多亏了你。”我说他,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又加了一句,“你……对张源好点儿。”
郭一臣不说话了。
“我就让你对他好点儿怎么了?”我火了,“人家在边境上风吹日晒地为你卖命呢,你就连个笑脸都不给人家?”
“你知道我没给他笑脸?”郭一臣嘟囔了一句。
“我还就是知道。”我继续骂他,“郭一臣我告诉你,我跟你发小这么多年,你小子转转眼珠子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行行这些破事儿不用你管,你自己赶紧回去看好你的白椴吧。”郭一臣被我说得一阵不爽,哐嘡一下挂了电话。
医疗事故鉴定结论刚下来一个星期,李学右就亲自点头,让白椴开始各麻醉亚专业科室轮转,从普外开始,骨科、儿外、脑外、泌外、普胸、心外、术外麻醉妇产科一路排下来,到麻醉恢复室结束,出国前最后半年留在麻醉本科。那段时间我的课业也渐渐加重,从组胚到免疫统统开始开课,翻过年还有一门钟垣的手术学基础,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接近期末那段最恐怖的时间,我跟白椴经常一人拿一个持针器坐沙发上缝旧袜子;这毛病一直发展到现在,但凡我有什么东西破了需要缝缝补补,我第一反应不是去找缝衣针,而是去抽屉里摸摸弯针还在不在。
那阵儿我经常住在白椴他和平小区的那套房子里,反正我外公外婆在琵琶河别墅里住着,平时也不怎么回市内那套老房子转悠,我就正好得闲一天到晚地往白椴的房子里跑,每次都开着沃尔沃,一次能拉小半个房间过去。后来白椴那屋子里几乎有一半是我的家什,锅碗瓢盆的就不用说了,有一次白椴打扫屋子捣腾出了一根右肋骨,黑着脸举到我面前:拿去,今儿晚上煲汤喝。
我没看出来,随口说挺好啊这个,你哪儿买回来的,大补啊。
白椴啪地把骨头往桌子上一放:我是说那天陈助教整理骨箱的时候怎么嚷嚷着肋骨少了一根,敢情是在你这儿呢。
我再一看终于有了点儿印象,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上课我瞧着这骨头好看就顺手给拿回来了。边说还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我还拿了个尾椎,套手上能当戒指,多好玩啊你看。
白椴脸上一阵抽。
我还给你拿了一个呢你看。我又变魔术似地掏出了另一支。
你戴戴嘛戴戴嘛。我哄他。
你这是公物。白椴哭笑不得地说。
公物也是对戒啊,你试一下,要合适以后我就比着这个大小给你买。
白椴剜我一眼:谁要你给我买?那小眼神儿看得我骨头都快酥了。
行,我不给你买,我给别人买去。我乐呵呵地把尾椎骨给收起来了。
你真无聊。白椴看我一眼走了。
就是,我就是挺无聊。我冲他的背影笑着吼。
人的记忆真的有点奇怪,有些发生在昨夜的事情,你可能想破天也记不起来;可有些陈年往事,你却记得比谁都清楚。那段时间跟白椴住在一起,算是能挤进我人生排名前三的美好时光,今后的日子就算再不济再失意,只要能回想起那段日子,也会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定。那时候白椴的一颦一笑,在今天想来依然那么清晰,天真无邪,令人眷恋。
接近年尾的一个周末,我跟白椴说叫上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去塞上江南腐败一下,白椴连帮别人坐了几天班,心里正烦着呢,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时候白椴刚刚拿上驾照,手正痒着,去塞上江南的路上就是他开的车。一路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我比他还紧张,最后他嫌我烦了,一瞪眼说你坐后座上去,别在我跟前瞎指挥,我拿着本儿呢,又不是买来骗警察的。我说行行行你一个人在前边开吧,说完悻悻地挪后座上去了,不时还往前望望,怕白椴开错了道被交警拦。开了一会儿,我见白椴手艺还成,一颗心刚放下来,谁曾想就出事了。
白椴猛地一踩刹车,我脑门往前死命地磕了一下。
“怎么了?”我紧张地往前看。
“撞……撞上了。”白椴寒着脸转过来,“不怪我,他自己撞上来的。”
我没敢吼白椴,心里慎得慌,急急忙忙跳下车去看现场。抬头一见,塞上江南四个大字照脑门上悬着,我心想这白椴也真是,一路安全驾驶,还差临门一脚居然出事了。
旁边几个路人,见了这边一顿指指点点:看看看,沃尔沃,撞人了。
白椴跟着委委屈屈地从车里爬出来,一双秋水望着我。
谁叫我是车主呢。
我走上前去一看,一个小伙子,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没见着血,我心里更慌,内伤更麻烦。我赶紧去扶:“没事儿吧?要不咱先送医院?实在不愿意让我们看看也行,这儿两个医生呢。”
小伙子捂着肚子一头汗,青筋暴起地看着我。
“要不您说,多少钱,今儿是我们对不住您。他是新手,我代他给您赔不是了。”我冲着小伙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白椴靠上来,出于职业习惯想去按按他的头跟肚子,被那小伙子一躲躲开了。
我刚想去拉他,一个声音突然从不远出传过来:“行了没事儿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小陈你别装了。”
我一愣,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朝这边走过来,桃花眼柳叶眉,面带一股阴邪气。我心里一个激灵,一个旧称脱口而出:“刘胖子?!”
白椴也跟着一愣:“刘肇青?”
那被撞的小伙子也跟着乐了:“哟,刘哥,敢情你们认识?怎么不早说啊,看这一下把我给撞的,多亏啊。”
刘肇青笑眯眯地走过来,直拍白椴肩膀:“行啊白小子,几年不见都开沃尔沃了,你哥们我都还跟这儿塞上江南门口碰瓷呢。”继而转向我,笑面依旧,“这不是非子么,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我觉得脑子里有根筋一跳一跳的,不知道摆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人。他跟白椴完全是两码事,我能在几年之后放下芥蒂地喜欢上白椴,并不代表我原谅了军区大院的所有人。
而刘肇青,则是最不可原谅的。
白椴跟刘肇青或许是哥们儿,可我跟他,简直不共戴天。
23 新协和
23
那天白椴一高兴拉着刘肇青一块儿进塞上江南,我脸一拉,说我还有事儿,挥挥衣袖就走了。
白椴没有追上来。
我郁闷,心想你淡定,你成熟,你那成年人的一套老子不稀罕。要是被张源跟郭一臣知道我和刘肇青要坐在一个屋子里喝酒,还不如叫我去死呢。
我开车回到家里,一个人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正在这当口上我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是李学右。我心想李学右是太上老君我得罪不得,赶紧给接了,李学右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吼得山响:“白椴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人在哪儿?”
我心一横,说我又没把他放口袋里揣着我怎么知道他人在哪儿。
李学右说你别跟我装,今儿下班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你开车来接的他。
我说哦,您都看见啦?
李学右说我没功夫管你们两的私人问题,告诉他,回来加班,马上!
我问怎么了?
农民工集体跳楼,让他快点儿!李学右说完就掐了线。
我心里骂了一句,打白椴的电话,果然没人接,估计正在塞上江南抱着麦克风嚎呢。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抓起车钥匙又下楼了。
回到塞上江南的时候白椴果然跟刘肇青哥儿俩好地正一块儿唱心如刀割,我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些,拉过白椴一脚油门把他直接给送附院去了。
路上白椴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不能放一放?
我说不能,这事儿我们没得商量,要么你跟刘肇青划清界限,要么我们两个散伙。
白椴说夏念非你能不能别那么上纲上线?这多大点儿事儿啊。
多大点儿事?我冷笑一声,就为那点事儿他跟郭一臣一人在号子里蹲了一年呢,你说多大点事儿?
白椴撇了撇嘴没说话,半晌问我一句:那我呢?你是不是还恨我?
我一愣,憋了一句,说你不一样。
白椴赌气说我没瞧出我不一样。
我说白椴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
白椴说我不清楚。
我火了,说白椴你有良心没有,你到我胸口上掂一掂你到底是个什么分量?我为了你什么事情不敢做?我为了你连邱羽山都敢得罪,把你捧心尖儿上疼着护着,恨不得天天看着你笑,临到头来你就跟我说这话?
白椴脸一沉,问邱羽山是怎么回事?
我一哼哼,说没怎么回事。
白椴急了上来揪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得罪他了?
我死命地抓住方向盘不吭声儿。
白椴毛了,问你说不说?
我讪讪地开了口,说就是你那医疗事故的事儿,瘫痪的是邱羽山未来的老丈人。
白椴一怔,倒吸一口凉气:医疗鉴定是你让人做的手脚?
嗯。
你……白椴哆嗦了,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抖,半晌了问一句: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百口莫辩,无言以对。
相信我你去找医鉴委?!相信我你跟邱羽山对着干?!告诉你,要是被人查出来鉴定书上有假,不光是我,连你都受牵连!白椴气得浑身发抖,吸了两口气,稳稳神又说,就算鉴定出来是我的责任又怎么了?老子敢作敢当,是我技术不过关,大不了吊销我的执照,我年纪轻轻去学点儿别的,也比留在医院里祸害生灵强。
说话间到了附院门口,白椴狠狠瞪我一眼,跳下车,一甩车门走了。
我靠在方向盘上,一阵疲惫。
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要贱兮兮地去做,我他妈真想抽死自己。
我停好了车上楼去,急诊科走廊上乱哄哄的,一群农民兄弟打扮的中年汉子挤在医院里哭天抢地,为首的一个男人正在跟外科的肖雁平吵:我们不治,我们没钱,你们别抢救了,我们没钱。
肖雁平说不行你们不是家属,放弃抢救得家属签字。
那男人吼着说他们家属也没钱!有钱他还跳楼?!
一走廊的人纷纷回头看。
我拖住一个小护士问是怎么回事,小护士叹了叹气,说还不是就那些事儿,年底了包工头卷铺盖走了,农民工拿不到钱就跳楼。
我还跟着义愤填膺了两句,说就是,这些开发商心真黑,早晚遭报应。
小护士跟我一阵频频点头,说可不是么,不是这次我还看不出来呢,就是那个城南新协和广场的工程,扯那么大个旗子,也算是大公司了吧,还克扣人家这点儿血汗钱,简直没良心。
我一愣,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那护士倒还淡定,又跟我交待了一遍农民工跳楼始末,临到了,还又跟我鄙视了一通开发商,说完就走人了。
我一阵脑袋发晕,觉得找不着北,急急忙忙地摸手机,发现没电了,想跑楼下去打公用电话,发现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