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左脸颊上就是猛地一阵生痛,大舅舅一拳飞过来,揍得我口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儿过,没敢正眼瞧他,兀自捂着嘴咳。
我们俩沉默着对峙了半晌,他拉了拉我:“行了,疼么?”
我用手沾了沾带血的唾沫星子:“……你说呢?”
大舅舅从茶几上扯了餐巾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迹。
“……你不懂。”慢慢地,他终于吐出一句。
钟益扬的丧事处理得极简单,钟垣前后在崖北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走;中间他有事没事地给我发短信,说得空了出来吃个饭。我东想西想地没马上回话,钟垣又挺不满发短信过来,说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肖雁平面子,那厮在凫州掏小跷地想着你呢,回来请你吃饭是他老先生口谕,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搭理他他又能三天不上手术。
我说不能吧,上次他打电话到崖北来找我,语气客套得跟接待国宾差不多。
钟垣说他那是气你呢,觉得你嫌弃他了;谁叫你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换的带教还是陆子溱,他点着火箭都撵不上,心里头当然不平衡。
我不禁对着手机失笑,觉得一半儿是真一半儿是钟垣在逗我。我定定神,又给他回了条短信过去,说行吧,回头你上深蓝渔港定个座,那边离二医院近,我下了班直接过来端碗。
当天下午我有空休息,于是趁着白椴站台的空隙把他宿舍里那些衣物鞋袜数尽运到我在橘园的新房子里来。对于搬家这事儿,本来是我在买下新房之前就跟他商量好的,后来一方面因为他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跟大舅舅的不断磕碰,白椴就一直在他那间小宿舍里委屈着。可搬家这件大事我前前后后跟他念叨了不下一个月,却总不见白椴自己动手收拾东西;有时候我急了顺手给他打个包什么的,却老是被他嫌弃说别碰我衣服,我从凫州到崖北来回就那么几件,明儿还得穿呢,你他妈都给我包起来干什么。
我到白椴宿舍里晃了一圈儿,发现他的东西确实是少,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书,整理的时候看的我心疼。我边打包边寻思着回头等搬完了家,我一定给白椴好好儿地置几身新衣服去,人家娶新媳妇儿还得办凤冠霞帔呢,他一个高干子弟海归博士大老远地跑过来跟我也太不容易了。
我边想边乐,操起他小书桌上几本书就往箱子里扔,不留神就从中间飘了张照片出来,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一翻转过来就看到我一张奇傻无比的笑脸。
我稍微愣了一下,终于认出这大概是我七八年前的照片,似乎是我妈还在的时候跟我和钟垣一起去鸠啾山的时候照的;我那时候没看镜头,好像正冲着镜头外的我妈傻乐。照片应该是钟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那时的家用数码相机只有两三百万像素,照片里远处的风景都有点儿不清晰,只剩我硕大的一个脑袋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我记得同样的数码照应该在我家里也有一份,可我却从来没有把它洗出来过。
我轻轻反转照片,见背面还用铅笔模糊不清地描了个我的名字;字还有点儿嫩,想来是当年留下的。
我不由扑哧一乐,心里跟抗战胜利了似的一阵亢奋。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几本书,发现照片是夹在一本动力学里面的。我大致翻了一下,同系列的照片还有大概两三张,被他顺手夹在不同的页码中间。我莞尔一笑,正要合上书时,余光忽而瞄到末页跟封底似乎还夹着一张什么东西。我又轻轻地翻开来,见是一张圣诞卡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有点儿黏在了封底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做多想地把卡片打开了。
“我想我这是最后一次送您贺卡,过了这个新年我就永远不再是您的学生。
离开神外并不是因为要躲开您,而是我想我更适合麻醉。
您不用再烦恼,因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
卡片上没有收信人和落款,而且看起来卡片本身也并没有实际送出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马上飞快地合上书页,继续在安静的斗室中收拾起来。
我在第二天的手术上犯了个大错误,陆子溱快要缝合的时候我突然弄断了病人靠近肝脏的一根血管,一手术室的人跟着我手忙脚乱。陆子溱在台上没说话,出了手术室直接把无菌帽摔在我身上。
“你他妈以为你是太子爷还是怎么地,仗着自己有几个背景就上这儿来混吃等死了?!肝切你跟着我做了多少次了!还他妈犯这种错误!别以为你在凫州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能拿到我跟前来显摆,比你天赋过人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这货色老子还不稀罕!”陆子溱噼里啪啦一顿骂完,心里舒坦了转身进更衣室换衣服;换完出来还见我在门口木着,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怎么了,说你几句还给我来劲儿了?”他过来捅捅我,“你至于么,大老爷们儿的。”说完脸色稍微和煦了一点儿,“咋了,今儿这是有心事?”
“没有。”我讪讪看他一眼。
“得了得了,我就是说说。”他随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你看你这德行,就是欠磨练。”说完,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
“嗐,别理他,”路过的洗手护士笑吟吟看我一眼,“他这是看重你才摆这副德行呢,我看他也只有当年带我们院长的时候有这个火气。”
我冲她点点头,自己进更衣间去换了衣服,看看时间刚好到下班时间。于是挠挠头,出医院大门儿就往深蓝渔港去了。
30
钟垣在深蓝渔港订了个小包间,我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口喝茶;我悄末声儿地靠过去,在他脑袋上恶狠狠揉了一记。
“干嘛呢你这小子。”钟垣回过头来剜了我一眼,“你就是淘气。”
我抿着嘴看他一眼,拉开靠椅坐了问他:“菜点了么?”
“没呢,这不等你呢么。”他说着拿起一边的菜单,“今儿象拔蚌好像是特价,要不咱们来一斤?”
“大白天的吃象拔蚌,你说你□不□。”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你要乱联想我有什么辙。”钟垣一乐,“要不青花蟹啊青花蟹不错。”
“得,象拔蚌跟青花蟹都要。”我拿筷子敲着碗沿跟他报菜,顺手就从裤兜里把烟摸了出来。我烟瘾不大,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平时抽烟基本上是为了提神;但这两天像是有点儿犯抽抽,没事儿就一根接一根地烧,有时候也没过肺,就为含在嘴里有点儿消遣,心里头才踏实。白椴这老烟枪看了就说,你这说好听点儿叫排遣焦虑,往直了说那就是在装逼。
“行啊那就都要。”钟垣嘀嘀咕咕地跟餐厅小姐点菜。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眯起眼睛打量他,突然发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不太正常,我甚至难以定位这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依稀觉得我是应该把他放在父辈的,但又从心底里排斥这种认定。回想起来钟垣平时的脾气算不上好,而对我却是能忍则忍,甚至于有些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儿享受这种被宠溺着的感觉,才得以让这老光棍儿一直在我身边游荡。
我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舅舅,我懒洋洋地就按下了通话键:“什么事儿?”
“我在橘园。”对方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愣了一下:“你……”
“白椴怎么会在你家?”他轻轻地问我。
“你怎么会去我那儿?”我皱着眉头问他,钟垣在对面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你还是要跟男人在一起。”大舅舅很平静地叙述着。
“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好意思来说我。”我压低了声儿跟他吼,“白椴呢?”
“就在我旁边呢。”他停了停,似乎是往旁边看了一眼。
“夏岩你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有些生气了,“先不说他跟我是什么关系,被我请到家里来住就是客人;你当着一个客人的面闹什么闹?”
“我很冷静地在跟你谈问题。”大舅舅的声音确实够冷静。
我眉毛一拧,谁他妈还冷静得下去,掐了线直接就站起来了。
“夏岩到你家了?”钟垣把餐厅小姐晾在一边问我。
“这老光棍儿也想着来我家捉奸呢,操。”我呸一声吐了烟蒂,撂起外套就往包间门外走。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钟垣跟着站起来,把餐厅小姐甩在了身后。
我回到橘园推开家门的那一霎那很是精彩,只见白椴跟大舅舅并排着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中间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电视很大声地开着而且在放新闻联播。
“回来了?”大舅舅淡淡扫我一眼,下一秒脸色就变了,“……钟垣?!”
我鞋也没换,顺手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就坐到白椴身边去:“白椴,我大舅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白椴轻轻一推我:“没有,我跟他说正事儿。”
我看看大舅舅:“你今儿是来赶人的吧?我告诉你,这儿是我家,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
大舅舅没搭我这茬,眼睛一直盯着钟垣:“你怎么来了?”
“我跟念非约了一块儿吃饭,听说你在这边就一起过来了。”钟垣站在玄关望着大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是我们家私事儿。”大舅舅不冷不热地看钟垣一眼,“你要是记性好,就知道这俩小孩儿一个姓夏一个姓白。”
钟垣深深一蹙眉:“夏岩你够了没有?”
“我才想问你够了没有。”大舅舅脸色一沉,把脸转了过来,“念非,现在说你的事儿。”
“夏岩,这两人是我看着走到一块儿的,他们俩什么感情我比你清楚。”钟垣几步迈进来走到大舅舅面前,“再说这是两个成年人的事儿,你这么干涉有意思么?”
“这不关你的事儿!”大舅舅有点儿火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就是不想我们家的小孩儿走得这么辛苦,你他妈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你还敢说你是念非的大伯?钟垣我告诉你你少他妈拿这种话来恶心我!”
“辛不辛苦是他们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日子是他们自个儿在过。”钟垣稍微没那么急躁,“又不是小学生谈恋爱,他们俩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分辨能力;你要是硬把念非往回拉,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我没有把他往回拉。”大舅舅暴躁起来,目光同钟垣直视,“我知道他是同性恋,我知道性向这事儿改不了。我他妈没让他改!”他说着停顿一下,气稍微顺了顺,“我早就是这个说法,你私底下爱跟谁好跟谁好,但婚必须得结,这事儿没得商量。国内还没开化到那个地步,他要跟男人厮守,先得给家里外头一个交代。”
钟垣沉默了一下:“你这还不是害他,没感情结什么婚。”
“谁跟你说结婚要感情了?”大舅舅冷笑一声,“合两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结婚从来就不关感情一毛钱的事儿。”
钟垣不由发出一声嗤笑:“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替你做?”
大舅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钟垣。”他只开口叫了一声,余下的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对方,但脸色已经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