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扇铁制的大门。房顶铺的是橙色的瓦,夏日阳光照耀着一扇扇紧闭的百叶窗。骑马走在鹅卵石路上,很难想象联盟的西北部——艾尔德的古老土地,亚瑟的王国——已经战火纷飞,且有坍塌之虞。
监狱与邮局和土地局办公室外观相似,仅仅稍大一点;与市大会堂也差不多,只是小了一点。当然,监狱面朝海港的窗户上装的铁栏杆是只此一家的。
治安官赫克·艾弗里是个大肚子,身穿执法官常穿的那种卡其裤和衬衫。他肯定是一直通过镶了铁边的监狱前门上的窥视孔看着他们靠近。因为罗兰还没有按门铃,门就开了。治安官艾弗里出现在门廊上,人没到,肚子就先到了。他双手张开,显示出最殷勤的一面。
他对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库斯伯特后来说,当时他担心这个人可能会失去平衡,跌下楼梯;也许会一直滚到海里),一直不停地向他们说着早上好,像个疯子似的一直拍打着喉咙的底部。他笑得很夸张,让人觉得他会把自己的头都笑成两半。三个农民模样的副手跟在他身边,也是穿着和治安官类似的卡其裤,跟着艾弗里挤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就是呆呆地看着;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词能形容那种公然的好奇和无礼的注视了。
艾弗里和每个男孩都握了手,一边继续鞠他的躬,不管罗兰说什么他都不愿停下来,直到问候结束。鞠躬完毕之后,他把他们领进了屋子。尽管仲夏的太阳很是厉害,办公室里还是凉爽宜人。这当然是因为砖制结构的原因。房间很大,比罗兰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高级治安官的办公室都要干净……由于陪同父亲做了数次短途旅行和一次稍长的巡视,他最近三年里至少去了六个高级治安官的办公室。
房子中央有一个拉盖书桌,门的右边有一个布告牌(同一张大页书写纸被反复用了多次;在中世界,纸算是很稀缺的商品),在远处的角落里,上锁的橱柜里有两把手枪。这两把大口短径枪年代很久远了,罗兰都怀疑是不是还有相应型号的子弹,而且那两把枪还能不能射击也是个问题。橱柜的左边,一扇门通往监狱——很短的走廊两边各有三个小牢房,里面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碱液肥皂水的味道。
因为我们来,他们特地把这里打扫了一遍,罗兰心想。他想想好笑,又有点感动,有点不安。他们这样做简直就是把我们当成了一群来自内领地的骑兵——进行严格盘查的职业士兵,而不是三个正接受惩罚的孩子。
但接待者小心翼翼的恭敬态度真的是那么奇怪的事吗?毕竟,他们来自新伽兰,这个世界边缘一角的人们很可能把他们看作是来访的皇家成员。
治安官艾弗里介绍了他的副手。罗兰和他们一一握手,虽然压根没打算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有库斯伯特在乎别人的名字,他很少忘记别人的名字。第三个人是个脖子上挂着单片眼镜的秃子,他几乎单膝跪地了。
“别这样,你这个大傻子!”艾弗里叫道,拉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知道你这样做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有多土?还有,你这样会让他们尴尬的。真是的!”
“没事的,”罗兰说(其实他已经很尴尬了,虽然还想竭力掩饰)。“我们其实和普通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的——”
“没什么特别的!”艾弗里说,笑了。罗兰注意到他的肚子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颤动;那肚子比看上去要结实。也许肚子的主人也是如此。“他说,没什么特别的!他们跋涉五百多英里从内世界来到这里,自从四年前一个枪侠经过伟大之路以来,这还是我们接待的第一批联盟的正式访客,就这样他还说没什么特别的!我的孩子们,你们会这么说么?我这里有格拉夫,但也许你们不愿意这么早就喝酒——也许你们根本就不想喝酒,你们还那么年轻(请原谅我强调了你们的年轻,年轻是那么宝贵,我们都曾年轻过),我还有冰白茶,这是我要强烈推荐的,因为这是戴夫的老婆准备的,她做起饮料来可是个行家里手啊。”
罗兰看看库斯伯特和阿兰,他们都点头笑了(还尽量做出没有盯着大海看的样子),然后扭头看着治安官艾弗里。他说,白茶可以好好滋润一下沙哑的喉咙。
其中一个副手去拿冰白茶,另外的人搬出了椅子,在艾弗里的书桌前排成一排,然后就开始谈正事了。
“你们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我也知道,”治安官艾弗里说着就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椅子在他那庞大的躯体下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呻吟,但还是稳稳当当的)。“我能从你们说的话里听见内世界的声音,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能从你们脸上看到内世界。
“但我们在这里还是遵守着罕布雷的老规矩,也许无精打采,也许土里吧唧;我们还是坚持自己的处世方法,也尽可能记着我们父亲的脸。所以尽管我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也请你们谅解我的无礼,我现在想看看你们凑巧随身带进城来的所有文件和文书。”
他们只是“凑巧”把所有的文件都随身带进城来,罗兰很肯定治安官艾弗里心里很明白他们会带着文书。他慢慢翻看这些文件,尽管他承诺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只见他用短胖的手指翻开叠好的纸张(文件纸有很多亚麻纤维,弄得文件本身就更像是布做的,而不是纸做的),嘴唇蠕动着。他还时不时倒回去重新再看一遍。另两个副手站在边上,也装着很懂的样子越过治安官宽厚的肩膀看着文件。罗兰怀疑他们俩到底认不认字。
威尔·迪尔伯恩。牲畜贩子的儿子。
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农场主的儿子。
阿瑟·希斯。养殖户的儿子。
每个人的身份证明文件后面都署有证人的名字——迪尔伯恩案中的证人是(来自汉非的)詹姆斯·里德,斯托克沃斯案中的(来自佩尼尔顿的)派特·拉文海德,希斯案中的(来自蓟犁的)卢卡斯·里弗斯。这些文件都按顺序排好,每一份上的描述都与本人相符。文件在深深的感谢中被递了回去。接着罗兰就从钱袋里很小心地拿出一封信,递给了艾弗里。他还是用相同的方法慢条斯理地处理这封信,但在看见邮戳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啊,孩子们!这是一个枪侠写的!”
“是呀。”库斯伯特回答,颇有点诧异。罗兰踢了他脚踝一下——下脚很重——此时他还是一脸敬佩地看着艾弗里。
邮戳上的那封信出自蓟犁一个名叫斯蒂文·德鄯的人之手,自艾尔德·亚瑟以来第二十九代的枪侠(也就是说是个骑士,乡绅,和平维护者或是个爵爷……最后一个称呼在当今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除了充当约翰·法僧攻击的对象),此人是亚瑟的旁系子孙。这封信向市长哈特维尔·托林、大臣津巴·莱默、高级治安官艾弗里问好,并且向他们推荐了这三个带来文件的年轻人,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这三人受联盟委派,肩负联盟可能所需物资的清点工作(虽然文件中没有提到战争这个字眼,但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得到)。斯蒂文·德鄯,谨代表领地联盟,恳请托林先生、莱默先生和艾弗里先生对联盟清点员的工作予以支持,在清点牲畜、食物供给和交通工具方面需要特别注意。德鄯还写道,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要在眉脊泗至少待上三个月,也可能会长达一年。这份文件在结尾部分请求所有前面提到的官员来“就那些年轻人及其表现为我们写几句话,尽量把细节写得详细一点。”信中还恳求道,“在这件事上请不要太节约,如果你们爱护我们的话。”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在这里不老实的话,要告诉我们。要告诉我们他们是不是已经吸取了教训。就在高级治安官还在研究这份文件的时候,那个戴着单片眼镜的副手已经回来了。只见他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四杯冰白茶,他弯下腰来,活脱脱一付管家模样。罗兰轻声道了声谢,然后就把白茶递给了别人。他最后也拿了一杯,刚把杯子放到嘴边,就看见阿兰正看着他,蓝眼睛在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上闪了一下。
阿兰轻轻晃了一下杯子——用的力恰到好处,能听见冰块的撞击声——罗兰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他本来以为冰茶是在附近泉上小屋冷藏着的,没想到杯子里面真的有冰。酷暑的冰。有意思。
正如之前的承诺,茶很香甜。
艾弗里把信看罢,交还给罗兰,神情仿佛正从某个神圣的遗址走过一样。“迪尔伯恩,你要随身携带,好好保管——一定要保管好!”
“是,先生。”他把信和身份证明放回到钱包里去。他的朋友“理查德”和“阿瑟”也同样那么做了。
“长官,这可是顶级的白茶啊,”阿兰说。“我从没有喝过这么棒的茶。”
“是啊,”艾弗里边说着边喝着茶水。“之所以那么好喝是因为里面有蜂蜜的缘故吧。啊,戴夫?”
那个戴单片眼镜的副手站在记事板边上笑了。“我想是这个原因吧,但是朱蒂不愿意说。这个茶的配方是从她母亲那里得来的。”
“哦,这样看来,我们也得记住我们母亲的脸啊。”治安官一时间显得有些多愁善感,但是罗兰觉得此时离这个大个子男人思路最远的就是他母亲的脸。他转身面对阿兰,这种感伤就被一种惊讶的警觉所取代。
“你在怀疑这些冰块么,斯托克沃斯少爷。”
阿兰说。“嗯,我……”
“我敢说你没想到在罕布雷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吧。”艾弗里半开玩笑地说。罗兰觉得他肯定是话中有话。
他不喜欢我们。他不喜欢所谓的“城市做派”。他刚认识我们,对我们的做派并不了解,但他已经不喜欢那些举止行为了。他认为我们就是三个势利眼;以为我们把他和本地人都当成乡巴佬。
“并不只是罕布雷,”阿兰平静地说。“艾弗里,和别的地方一样,这个时候冰块在内弧也是很罕见的东西。长大以后,我就把冰块看作是生日宴会或类似场合的特殊优待了。”
“在光辉日总是会有冰块的,”库斯伯特插话道,他说话十分文静,完全不像他平时的风格。“除了烟花以外,那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了。”
“是吗是吗?”治安官艾弗里带着万分惊讶的语气。也许艾弗里并不喜欢他们到这个地方来,也不喜欢把“半个该死的早晨”花在应酬他们上;他不喜欢他们穿的衣服,不喜欢他们那花哨的身份证明,不喜欢他们的口音,也不喜欢他们的年轻。他最讨厌的就是他们的年轻。罗兰知道这一切,但还是想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如果还有隐情的话,又会是什么呢?
“在市集会厅里有个用天然气作动力的冰箱和炉子,”艾弗里说。“这两样东西都能用。西特果有很多的天然气——就是城东的油田。我想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经过的。”
他们点点头。
“如今炉子只不过是个古董——对学生们来说是堂历史课——但冰箱很好用。”艾弗里拿起杯子,朝里面看了看。“尤其是在夏天。”他吸了一口茶,咂咂嘴,冲着阿兰笑笑。“你瞧?没什么神秘的。”
“我很奇怪你们没有找到使用石油的方法,”罗兰说。“是不是城里没有发电机啊,治安官先生?”
“有的,这儿有四、五台呢,”艾弗里说。“最大的一台在弗朗西斯·伦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