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兵们推着杨宁飞快地从她面前走过,带起了她额前一缕头发。傅落就像个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僵立得仿佛是无动于衷。
让人几乎觉得,她流露出了某种如浑然天成的、冷眼旁观的大将风度。
只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动不动,是因为当时她肌肉收缩得太紧张,小腿居然在一阵剧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许久,才梦游一样地回过神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
这时,检修那“半个指挥舰”的技术人员从被抓取在一边的指挥舰上回来了——没什么好检修的,比残骸稍微好一点,拯救是拯救不了了,只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来,然后给它准备后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杨大校的漂流瓶。
盖子没合上,大概是仓促间从他手中滑出去的,里面卷成薄薄一卷的阅读器掉出了一半,它质量显然过硬,柔软的屏幕损坏了一角,其他地方却依然亮着,显示着还算充足的电量。
傅落从露出来的半个阅读器上,看见了“致土星堡垒”的字样。
主人还活着,傅落出于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见这一行字,又担心杨宁留下了什么紧急命令,于是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抽了出来。
杨宁的留言并非手写或者手打,而是语音转录成的文字。
应用于军事领域的语音系统本就是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此制作精良,反应灵敏,识别能力非常高,甚至能“听懂”众人南腔北调的各地方言。
可这段不长的话里却充满了无法识别的乱码,时时打断前后内容,可见录音的人当时一定已经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傅落断断续续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垒:
如有幸被捕捞,让它代我重回故里,请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傅落猛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封遗书,然而开都打开了,她来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遗书多半是先说此时感受,再回忆生平,做个简短的总结后,再提及一两句牵挂,但此时的二部指挥官却远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伤春悲秋。
“第一,如果土星堡垒群龙无首,请以耶西先生命令为准。”
傅落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只是还有尖刀,还有叶文林,而总参除她以外,也还有两个根正苗红的中校。
耶西这个人身份特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人形遗产,服刑期间,没有人身自由的,所以无品无级,关键时刻胳膊肘是不是往他们这头拐还不一定。
为什么要把土星堡垒的最高权力交给他?
傅落按捺下心思,打算一会去详细了解一下刚刚那一战是怎么打的,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杨宁仓促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二,格拉芙策动民众投奔他只是第一步,相信以多数民众的谨慎程度,一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机,第二步才需诸……(难以识别)视,联合国资源分配不均,国际形势微妙,各国博弈长达数个世纪,如……(难以识别)芙,必定会分化诸国,先是打破洲内小联盟,随后挑拨洲际关系,策反一部分国家,使联盟土崩瓦解。”
“第三,太空站场上,联军虽然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在数量级上无法与敌军抗衡,但就目前来看,我方优势明显,科技决定太空站场上的命运,不要因为格拉芙的心理战和联军的一时崩溃而忘记这一点。而一个崇尚自由与人权的星球,永远比只会用刀兵说话的野蛮人拥有更多的技术爆炸可能性。”
这一段话中间,阅读器上几乎没有停顿,可见其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近强弩之末的精神短暂地振奋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下一段显得有些胡言乱语了。
“第四,应优先保护科研人员及工程人员的安全,并为其提供一切……(难以识别)可以共享,但……(难以识别)不可……(难以识别)……”
之后再看不清了,大段的乱码,没人读得懂他是什么意思,傅落只能从末尾分辨出了“联军必”三个字。
“必”什么?后面没了,不过以杨宁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节奏,说得总该是个“必胜”的吧。
傅落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的脚终于能活动了,于是像僵尸一样原地踱了几步,看见地上几点不怎么明显的血迹,又回头张望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
傅落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手术室外无所事事地溜达。
她招来一个舰艇上的小战士,详细地问明了方才的来龙去脉,从手术室外的舰艇墙壁上掰下一个便捷式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心里算是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杨宁要把权力传递给耶西。
她的大脑活络起来,试着往前推算——大概救援舰队遇袭的时候,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堡垒发生了什么事,杨宁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他知道,如果战事紧张,王岩笙一定做不出“攘外先安内”的事,计划只好暂时搁置,那么意味着曹锟明面上还是不能动。
土星堡垒现在是整个太空地球联军基石一样的存在,以杨宁的脾气,不可能任凭这么一个人在眼皮底下碍事——哪怕他当时做好了要死的准备,后事安排的第一项,也是把曹锟送下来当添头。
而这样的事,叶文林不方便动手,其他人更不方便动手,因为纪律和级别在那里压着。
“临时指挥官”几分钟就可以变成“不是指挥官”。而临阵抗命虽然时有发生,但是长期抗命,那是准备叛国的节奏。
不管地面给不给补给,不管他们是不是自力更生状态,不管他们现在是不是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正规军一旦长期上背着叛国的罪名,纵然他们战力依然雄厚,一段时间后,精神支柱却非塌不可。
何况战场并不只有太空一处。
这个时候,只有把耶西这个无亲无故、不通人情世故的星际海盗推出来顶缸。
他一个编外服刑人员,哪怕真的杀人放火,土星堡垒也不担责任。
傅落想明白了些弯弯绕绕,心情忽然很沉重。
杨宁在最后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地安排下这些生前身后事,她却并不觉得有悲壮,只是莫名地有些怜惜他。
“如果是我,我会写什么呢?”她默默地想着,“反正总不会是这些东西吧。”
她还有亲人,还有朋友,还有数不清的牵挂,人世千丝万缕的往来缠在她身上,傅落觉得自己一定会絮絮叨叨地把能嘱咐地都嘱咐到了才肯闭眼。
纵然她活着的时候肯一生一世的守在这片暗无天日的战场上,死到临头,却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如果一个战士没有私心,那么他们此时这样坚定,又算是为谁而战呢?
可杨宁就没有。
此时,她仿佛触摸到了那个人不为人知的孤苦——那种战无不胜的、肉体凡胎的孤苦。
傅落低头摆弄着杨宁的阅读器,发现“遗书”的页面是锁住的,可能是为了打捞到它的人第一时间看见,后缀了一个小小的隐藏起来的标题,窗口也是打开的,只是大概考虑到重要性问题,于是被覆盖在后面。
傅落一看,题目是“联军战舰实战中需解决的技术问题”。
这货真是把心都操碎了,写完内部斗争写全局战略,写完全局战略又写技术问题,简直是事无巨细。
傅落解锁了屏幕,想看看技术上都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那份文件窗口是最小化状态,她一时手欠切换页面,杨宁的随身阅读器桌面跃然眼前。
傅落:“……”
75、第七十五章 。。。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傅落心情的话;就是她整个人都凌乱了。
手欠是病;药不能停啊;
要说起来,这次的救援任务在她自己看来,其实是没什么亮点;核心只是借鉴了叶文林一个人闯他星系包围圈的经验;除了比较考验演技之外,都是乏善可陈——她整天跟各种海盗混在一起,再要是学不像一帮流氓,那差不多可以回地面找个医院测一下智商了。
然而这又是注定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战,因为她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一番大浪淘沙般的冲刷和洗礼;让傅落有点找不着北了。
傅落抓狂地想;“我又不是技术人员,没事看什么技术问题?又看不懂,这不是找事吗?”
她做贼心虚地往周围扫了一眼,暗搓搓地把写成了遗书格式的那篇战略要点给调了回来,顺便重新锁上屏幕,恢复原状,卷成一卷塞回了漂流瓶里……末了,还偷偷地用袖口擦了擦阅读器上明显的指纹。
仿佛这样就能毁尸灭迹一样。
在傅落贫瘠的生命中,除了比现在更加幼稚地岁月里有过一场刚刚萌芽就被自己捂馊了的暗恋之外,她是再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的。她比第一天到二部报道那时还要紧张,因为那个好歹还有过一个学校培训过她六年相关课程。
回航几个小时,傅落一直靠在冰冷的舰艇壁上,她如坐针毡,魂飞天外,是结结实实地开了一会小差。
然而胡思乱想了一路,她愣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负责接管三部的蓬莱号舰长忍不住了,跑来请示神儿不在家的傅落:“曹将军他们的指挥权还被封锁着呢,中校你看怎么办?”
这种说得好听,是临阵时为了保护长官的安全,不客气一点,算得上是软禁了。
傅落抬起头,十分认真地与蓬莱号舰长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怎么会知道?”
舰长:“……”
这位舰长年纪稍长,为人沉稳,闭了嘴没说话,眼神中却流露出“姑娘,你可以不要逗我吗”的哀哀恳求来。
傅落瞪着她无知的大眼睛,显出十二分的不靠谱:“我不知道啊,杨大校没有吩咐吗?我我我我是今年才升A级兵,这辈子都没跟少将说过几句话,这种事你不要来问我啊!”
舰长继续默默地用眼神谴责她。
终于,傅落想了想,出了个馊主意:“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做主的起不来床呢,我看不如这样,我们都假装忘了这事吧?”
舰长的苦瓜脸先是拉长了一寸,随即又缩了回去,他领悟到了傅落的言外之意。
舰长看了傅落一眼,又谨慎地问:“那么如果曹少将抗议,我们怎么说呢?”
傅落想也不想:“紧急情况。”
舰长穷追不舍:“怎么个紧急法?”
傅落理直气壮:“我们身后不是追着一屁股太空海盗呢吗?”
她的表情真诚而带有天然的紧迫感,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她在无数次被坑与坑人的经历中,浅尝辄止地领会了一番,就奇迹般地领悟到了一个“千招会不如一招鲜”的道理,傅落认为,既然自己的智商不足以支撑千变万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以一招“装傻充愣”踏平所有的阴谋诡计。
她给自己的人生定位十分独树一帜——要做一个默默无闻、但尽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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