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值钱。
他盯着金丝猴看着,看得可贪婪了。这活的……活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只小鹿来到了溪边,开始试试探探喝水。暮色把它渐渐吞没了。白中秋看着,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
高傲不驯的花椒籽味与涎皮赖脸的牛屎味在这高山上奋勇铿锵地争斗了半天,白中秋也苦想了半天:干还是不干?!
“干!”他说。
二
白中秋背篓里背着一个小金丝猴回村,就碰上了他的老克星文寇所长。这个瘦瘦的,像小孩一样笑,像狗一样发怒的派出所长,又摸到咱家,莫非发现了我进山……
好在他没进屋有人就给他说了文寇所长在他们家,真是天助我也,我得赶快把那东西藏起来,就闪到后头竹林,再下到一个岩坎,藏进一个小山洞,用牛草堵严实了。他是想把这东西先放着,再找下家。听说林场李八棍是倒腾这个的,他有路子走这野牲口,价钱也可能公道些(熟人嘛),没想到先碰上了煞星。
进了屋,才知文所长不是为他。是为一种阎王塌子千斤榨的大猎具来的。白中秋一进门,毛村长借着文寇所长的狠就朝他一顿狂嚷——是批评他哩:
“你让你家爹妈吃啥哪?让白椿瞎摸灶门?把屋烧了你就好了?让他去放牛还捡漆树籽,你是个甚么东西!咹!你一路游山玩水搞女人……”
说到搞女人,白中秋就要打断村长的话了: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3)
“我牛###日的搞了女人,女人跟人跑了你不晓得你讥笑我哩村长!”
本来心里有鬼,搞了野生动物,可说他搞女人是最屈他的,就跳了起来,差一点与村长动了手。文寇所长就说算了,你们放一放咱还是讨论阎王塌子千斤榨的事。
几个徒弟都说这东西难做,简直没见过,现在山里的大兽少了,哪用得着这种让山兽断子绝孙的猎具。他们的师傅白秀老人有些糊涂,说见是见过,旧社会见过,砸老虎豹子的,还砸那种大独角兽和林豚。林豚是啥?就是棺材兽。有人见过,砸棺材兽最狠——那棺材兽,一口棺材那么长,一头大一头小,头上还顶个“奠”字,枪子不能伤,真是刀枪不入,只服这阎王塌子千斤榨,当年,是秦岭下来的打匠鼓捣这玩艺儿,要几千斤大石头,几千斤芭茅,几千斤树筒,还必须是杉料,一般粗的,弄得不好,打匠塌死在里头,这东西危险大,不是打大兽的老打匠,谁都不敢摆弄那玩艺儿。
为什么要搞这阎王塌子千斤榨,白中秋听着听着就听出了一点门道。原来镇里县里发大头症,说要变害为益,不光要捕杀野猪(崔镇长从省里争来了二十头猎杀指标),还要搞野猪养殖。县里的领导说:野猪养殖,可是大有可为的阳光产业。崔镇长说:到宜昌开会,谁不说,咱神农架的野猪泛滥是个宝啊。把那野猪全收到圈里来,家家养殖野猪,那不要发大财农民就富起来了么?——城里人就好这口呀!野味呀!有的外地乡镇长说,你们还怵什么,这是丰富的自然资源,老天爷赏给你们的,不收白不收。那就搞呗。可如今这猪都成了精,枪打不到,套子套不到,陷阱下不到,你有再大的本事千军万马又奈它何?还是文所长懂这个,就想到了那失传的猎具阎王塌子千斤榨——这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想法,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一个民俗学会会员和洞|穴探险者的奇思妙想:弄些阎王塌子千斤榨,砸死几头猪砸伤几头猪,那不就都有了吗?猪什么都见过了,这种猎具没见过,它就会往里钻。
白中秋倒是对这个很有兴趣。他想起小时候听爹讲过这种猎具,砸那棺材兽和大羚羊的故事。可他惦记着山洞里的那个小猴,就没了心思。文所长逼着白秀要他带领大家把这个东西搞出来,继续把猪打了。白秀只是咳嗽着,几十年的泥肺又犯了——是在山里受了风寒。他话也说不清,几个徒弟包括村长都摇头。要徒弟们搞,舒耳巴因肛门做了手术有问题,便秘,成天叫唤,包胜手炸成两块生姜样,还能做什么传说中的阎王塌子千斤榨,就是做个鸟笼也不行了。
这让文所长很恼火,脸色很不好看,像患了痛风。没人接手做这个,人们对养殖野猪发家致富的兴趣也不大,叫文所长那个恨啰——恨铁不成钢。心里想:你们这群懒惰鬼穷酸猪,你们过的哪叫人过的日子啊,整个村里充斥着一股人畜便味,一个个家徒四壁,破衣烂衫,最好的鞋子就是黄力士鞋,最好的上衣是冒牌的有肩章的黄|色警察制服,以为背个肩章就威武了。你们睡的枕头是荞麦壳枕头或塞的破棉袄,你们盖的被套是到处起球的化纤织物。你们的家里酸臭扑鼻,你们的厨房烟熏火燎,老鼠蟑螂成群,你们的窗户用塑料纸蒙着,你们的桌子上跳跃着鸡子,揩了鸡屎摆筷子请客人上桌吃饭。你们一家两个袱子(毛巾),黑黢黢的,公公媳妇用一个毛巾洗屁股下身;你们啃啃了十几年的筷子,你们的牙刷毛都趴得像老母猪的毛。你们不知道世界究竟怎样了,一个连什么叫枕头都不知道的人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可悲啊,可悲。
“可是,”他在那儿大喊,“白大爷,你们跟政府作对倒是很积极的哟!为何跟政府合作总是这也不愿干那也不肯干?”
“那哪是对着干不肯干?”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咱这信息不通嘛。猪又鬼精,能打谁不打?……政府对咱师傅不错这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红军终于定下来了……”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4)
文所长心里说:
“你这老红军、猎王也就这般能耐,有人还怕你成为传说扯杆子上了猎人峰让社会不安定农民暴动呢,什么###本事都没有,完了,完蛋了!
被文所长内心蔑视的白秀白大爷左右不吭声,只是在虎爪烟袋里抠烟丝填烟锅抽,叭嗒叭嗒的,两腮凹进去荒了。
白秀后来说话了:
“做这样的千斤榨,那是要短寿的。”
这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路给堵了。那鲁瞎子也附和道:
“是折阳寿的。想想,枪打一只,千斤榨砸一片,断子绝孙这也是断打匠的活路么。没想到政府说保护,还鼓动咱做这号猎具……”
文所长当即反驳他,说这与保护无关。二十头猪的指标你还没打一半,我弄几头猪了见好就收。
说服不了别人。
三
文寇所长只是在白秀的家里围着火塘听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比如说某人要搞女人,女人不让搞他就闭女人的尿,咒一念就闭了,女的三天拉不出尿来,来找他,只要答应跟他睡,尿就排出来了;比如木匠使坏,在人家新婚床上钉钉子,原因是没招待好吃喝。钉了钉子新婚夫妇床上爬上爬下就是搞不到一块去。钉子一取就成了,还比如做房子使坏的,在门上画凶符你不知道。等等。气唬唬地回到镇里,镇里还在大张旗鼓地宣传把水布镇变成野猪繁殖基地,并将活捉野猪的悬赏提高到五百元,将倒闭的木材加工厂改造成野猪良种养殖场,还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个说话不利索的广东人来传授野猪养殖技术(听说是联营)。母猪是家猪,就是“鄂西大黑猪”,繁殖力强。已经将木材加工厂过去的职工宿舍改造成了比较规范的猪圈,上面用铁拦网(据说公野猪可以跳过四米高的墙)。并且将蔬菜队划出了一大片土地种野猪喜欢吃的白三叶、红三叶及高羊茅草。听那个广东人说,一头野猪一天要吃两块钱的饲料,,如果加些草,就可省五角钱,而且草很使公野猪母家猪健壮,不会便秘,发情期长。两年能生五次崽,一次至少十二三个。一个月哺|乳,断奶后就又可发情。家猪肉十来块钱一斤,野猪肉到了城里的超市,就要翻一到两倍。而且野猪与家猪杂交的这种野猪肉啊,皮薄肉细,吃起来不腻。
三头母猪已经开始发情,只等捉来的公野猪配种。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领受捉猪任务的文寇所长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哪儿逮猪去?还是公猪!我的天啊,天啊,天啊,母野猪呢?死的呢?母野猪也行呀。也有了方案,让镇上高三驼子的公猪(当地叫脚猪)来配,也是一样的,一半家一半野血统,一样皮薄肉细,瘦多肥少,野味不减。
在贯彻执行上级交给的任务方面,崔镇长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而且道理还都冠冕堂皇,说起来还能催人泪下哩。
当然,文寇所长之所以愉快接受了这个任务,也与自己的隐秘有关。作为民俗学会会员,他在猎俗搜集整理方面做了些什么,全镇子的人没有谁知道,连派出所的人也不大清楚。反正,借着治爆缉枪,他的欲望得到了空前膨胀,他的由此而滋生的宏伟计划,正在一点点实现,并且迅猛发展,离胜利几乎只有几步之遥了——阎王塌子千斤榨呀,我爱你,我渴望弄到你,我渴望复原你,这失传的伟大猎具,在神农架这个打匠辈出,野兽成群的山岭中,你应该在我的手上重现,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猎人精神的象征,气吞山河,吸海垂虹!它就是猎神,就是猎神啊!
有一个人正在悄悄向他走来,那就是猎王白秀的儿子白中秋。
不过那是在数天后,绕了一个弯子向他的拘留室走来的。
四
白中秋背着那小金丝猴到林场找李八棍,他弟弟端阳说李八棍哪在场里,满世界到处跑。去问李八棍老婆,李八棍老婆说她都两个月没见他了,谁知道死到哪里了。那就只好去找那个巴东卖牛杂碎的。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5)
大雨呐!几个村都出现了泥石流,雷打得人惶惶不安,心里一跳一跳。该不是为这一只猴吧?不不,听说青龙潭的青龙醒了,前天听到山吼,走到哪都听说山吼了,地哼了,是“黄安”。黄安是一种蛇,到咱神农山区修炼的,五百年后就修炼成仙,就要借道出海,腾空为龙,这就叫起蛟,听许多人说,今年要起蛟了。是起蛟哩。
走到鬼脱岭休息,剃头的夜壶鼻子老范说:八里荒一棵天师栗前天晚上一雷劈出条大蛇,劈到半空中,落到河滩上。镇上昨天派人去看,可蛇不见了,尸骨无存,有两丈多长……
白中秋滑滑溜溜背到镇上,来到些微醉餐馆,已是傍晚。那巴东老板已不记得这吃过牛杂碎锅仔的顾客,热情招呼他想吃点什么,白中秋站在那里,难以启齿。老板很诧异,盯着他看。见餐馆里没人,白中秋就鼓足了勇气把老板拉到后头厨房里,老板不知他要干什么,或者知道他要干什么。白中秋从背篓里拉出一个蛇皮袋子,又从蛇皮袋子里拉出一个东西,提到一半,老板已经看清了:是个死金丝猴。
老板“咿呀”一声,倒退了两步,一脸恐怖说:
“搞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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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摆手,并将那死猴摁进蛇皮袋子里。白中秋拿出来时自己也一愣:咋就死了呢?不就套断了一条腿,路上还“咿咿”叫唤的,咋到了却死了?心疼,那老板又不收,像对待瘟神地对待他。
“没事的,没事的。”他说。
“这要杀头坐牢的!”老板说,“蛇、雀子、花面狸、螃螃(石蛙)还差不多……还是个死的。”就把他往外掀。
白中秋重回到雨中,一脚的湿泥,还冷。这秋天的雨,在山里一入夜就像万把刀子割肉。他徜徉在小镇的街巷里,湿鞋咕叽咕叽地踩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可以说他那时完全是饥寒交迫。口袋里没钱,是等着卖给李八棍或者这个老板后,兜里才有点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