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男人的身边坐下。
石雁的房间掩得很紧密,但仍偶尔泄漏了一些春光。或许连于公之斯都不相信,那个胆敢围攻他陶函商队的大盗,此刻正坐在一个妓女的门边,等着。
“沙”的一声,金织泼出了一盆脏水,然后眼睛也不看一下,便关上了门。没有泼远的一小股水慢慢流向墙角,到了札蠃脚边。这个强盗伸出脚踏住,污水便改了一个方向,向他身边那毫无知觉般的男人流去。
风很难闻。
如果当初命运的风没有转向,他札蠃将是这座无忧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个开业的英雄,他父亲是一个守成的男子,而他,也将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志气的花花公子罢了——如果他能顺利在这座城池长大的话。用暴力维持了四十年的和平,终于酿出了腐烂的美酒和叛乱的火花。
“对于这座城堡,我师父告诉我的并不多。整个事情,还要从那场天劫说起。约一百年前,雷火星云从天外飞来,落在我们现在称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圆夷为平地。据说,这样的灾难每百年就会有一次。”
“那也只限于大荒原啊,离这里很远啊,少说还有百来里。关这座城堡什么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但却不是受灾的局限。以那大荒原为中心,千里之内都有赤火流烟。不知什么原因,千里方圆内唯一没有受灾的,只有无忧城所在这块地方。”
“那我们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问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么?”
“妖怪。天!你是说它们会往这边涌!”
“对了,这就是妖乱。”
“那些妖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妖怪。”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妖怪?”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于公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妖怪,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札蠃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那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陶函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无忧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陶函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蠃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逐渐变成暗红色的月亮。“看来,这两天真会有事情发生。”不过在这个深夜,孤独得出来看月亮的人并不多。
札蠃从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掉了就没掉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被一群毛盗抓到了无宝山。十年过去,他在冲皓的皮鞭下长大了。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到一个统一了无宝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紫蟗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改了无宝山的地名,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恶命昭著的紫蟗怪札蠃。
不过,强盗这个职业,始终不是札蠃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望违心的方向推。
那一年,卫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则被流放进在无宝山后山那个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暗谷。在那里,他一边漫溯在乱石毒草之间,一边哭泣在感怀身世之中。一天一夜中,他流光了这一辈子的眼泪,用舌头舔干了那最后一滴咸咸的味道以后,他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做一个成功的大盗,要挺直一个大盗笔直的腰杆,再不流下一滴眼泪。然后,他看见了一对血色的眼睛。
他和紫蟗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紫蟗,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孩,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无忧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我有个疑问。”于公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陶函——甚至商国,都将被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商国”三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商王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伽楼罗’线和陶函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伽楼罗线虽在,但陶函之海却已失去,这”于公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商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商王更延揽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陶函既然是商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江离随口提到说到那位“大人物”,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到那个境界。”
于公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自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
“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难道是他么?”沉思中的靖歆突然发现,一听提起那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有莘不破马上低下了眼光,神色奇怪之极。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蠃摸了摸早已经被风霜刮粗了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嫌太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学老师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属于公子哥儿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个性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达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紫蟗首领也满怀憧憬。札蠃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紫蟗身体的最内核。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正当札蠃沉醉在一个妓女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无忧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到了下属的篡弑。在小无量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
“是”
房间里第四个人影,越来越浓,越来越黑。
父亲喜欢草木。
小无量阁简直就是一个森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从札蠃出生之后不久开始,父亲就不再理会他了,任由这个男孩子胡闹,任由这个男孩子堕落。“不知道为什么,城主突然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而且经常自己把自己关在小无量阁,有时候连续好几个月不出来。”卫皓猜想,一定是叛乱的人对城主施了邪祟。
但札蠃却不这么想。尽管他从来没有在卫皓面前说出来。“应该是父亲昏头在前,才给那些有野心的人留下了缝隙吧。或许,无忧城的易主只是因为那些倒行逆施的事情。”在他记忆里面,童年的无忧城并不如现在繁华,在叛逆发生之前,全城早已一片混乱。那时无忧城有三霸:他父亲的宠妾,他父亲的宠臣,他父亲的宠子——也就是他自己了。和卫皓这个喋喋不休的仆人相比,札蠃更喜欢那两个和他“齐名”的人。卫皓口中的“奸相”对札蠃极好,总是顺着他的性子让他在胡闹中过瘾。当事情闹大了,自有卫皓口中的“奸妃”出来斡旋。但在卫皓的记忆里,这些无疑也是有檗有阗之父——上一代城主的阴谋所致。每一次卫皓提起那个人,札蠃就想起那双曾令儿时的他战栗的眼睛,一双愤怒的眼睛。
“小无量阁到底有什么秘密呢?”札蠃突然想起了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这个小伙子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他还说他师父借了父亲一件东西。如果是真的话”
“不死果是不是吃了就不会死?你师父在哪里得到的?”
靖歆突然很感激有莘不破,每一次,他总是替自己问出了最想问的话。但那江离却十分可恶,只见他微微地笑着,却不开口。蓦地,靖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公之斯举起了灯,向房间里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照去:“上人,听够了吧。”
灯火倏的暴长,耀得整个房间犹如白昼。
“啊——”靖歆的真身痛叫一声,回过神来。将一口没吐出来的血倒吞入腹,面色惨青,犹如僵尸。不片刻,传来门外侍者的敲门声:“上人,您没事吧。”
“没事,滚——”
在这个气氛异常的静夜里,连这个以修养见称的方士也开始变得急躁。但是,这些情报汇集到檗有阗那里,他总结出来的,是一个不可知的阴谋。
札蠃打量着身边那个男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似乎比老不死还低贱,但再细看时,那漠视一切的眼睛又泄漏出比檗有阗更尊贵的神采;{奇}松弛下来的筋骨,{书}好像比金织还要糜烂,{网}但那常人很难察觉的呼吸波动,又流出可以媲美有莘不破的气息。札蠃还注意到他的背上,似乎有一张弓,插着几只毛羽尽脱的箭。箭杆早已腐朽,但札蠃却无来头地涌现这样的想法:如果我面对这柄弓,这支箭这个想法竟然让他预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