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不久前,佛德心理所曾专门讨论过大芳的案子。
心理医生遇到困惑了,也需要高人指点搭救。就像诊治生理疾病的医生病了,要去医院看另外的医生。心理医生进行高强度的心理劳作,格外容易受伤。这种内伤一般人治不了,需要特别的医生,这个过程叫做督导。
贺顿单打独斗,没有上级。好似一家汽修厂,厂长姓贺。来了有重大毛病的机车,工人修不了,束手无策。修车过程中还伤了人,事情就更复杂。
贺顿找了当初传授心理技艺的教师,不想人家爱莫能助。就像毕了业的学生,临床上遇到疑难杂症,想回学校再找药理、病理、解剖的教授请教,人家各司其职,并不能回答临床上千奇百怪的病案。
求助无门,只好自救。所里开会,主题就是大芳。
汤小希占了显要位置。她如今在一家图书馆打工,兼读心理班,预备着洗心革面将来当心理师,格外注重学习。学院派的沙茵和詹勇正襟危坐,好像参加学术会议。几位客座心理师一溜排开,窃窃私语。边角的位置上,坐着柏万福。
“开会啦。”贺顿宣布。
汤小希说:“就咱们几个人啊?也没个权威什么的?”
贺顿说:“这叫同侪辅导。”
汤小希说:“不懂。什么叫同侪?好像只有说到黄埔军校的时候,才用这个称呼。”
贺顿说:“起先我也不懂,专门查了字典。‘同侪’后面只有两个字的解释——‘同辈’。”
汤小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这词多玄妙呢,闹了半天就是同伙。指的就是咱这拨难兄难弟!”
沙茵看不惯汤小希的没正经,就说:“今天是学术讨论,还是要有规矩。没有别人督导,咱们更要保持浓郁的学术气氛。”
贺顿也不愿一开始就进入嘻嘻哈哈的氛围,加之大芳的治疗是自己的课题,更是忧心如焚,说:“我们只有凭借集体的智慧来攻克难关。大家注意听,我先报告一下案例的进展情况。”
汤小希嘻嘻笑道:“有点像公安局破案子。”
沙茵说:“严肃点。”
汤小希不服,说:“像公安局就不严肃了?谁不害怕警察叔叔?”
贺顿不理她们,兀自说下去,慢慢大家就把心思都聚集在大芳的案子里。
冗长、乏味、憋气……贺顿都不耐烦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完刚刚结束的咨询。
“完了?”汤小希问。
贺顿回答:“完了。”
“你就真把钱退回去了?”汤小希很着急。
“钱都准备好了,她没拿。她说我最后的那番话值这么多钱。”贺顿说。
“这就好。”汤小希松了一口气,捂嘴巧笑。
“你就记得钱。”沙茵不满。
詹勇说:“我觉得贺顿最后的这番话,是不是火药味太浓了?有干扰当事者思维的弊病?”
还没容贺顿解释,沙茵就忍不住了,说:“我看说得还轻!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被自己的法定丈夫欺骗抛弃戏弄,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换来的是什么?是自己被掏成了一个空壳!这样的家庭悲剧再不能重演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不仅仅是第三者婚外恋之类的事件,要出人命的。”
汤小希也不计前嫌:“我完全同意沙茵的意见,我们要给当事人以强大的支撑。也就是说,当她的娘家人,帮她说话!为她出口恶气!给她撑腰!让她鼓起勇气,和老松这样的坏分子作斗争!从当事人大芳的反应来看,支持策略也完全对头。她对于一般的倾听已经表示厌倦,要求退钱就是明证。所以今后要改变策略,变被动为主动。”
这一席话,说得贺顿对汤小希不敢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贺顿说:“小希,看来你是个好学生啊。”
汤小希不好意思说:“老师总夸我悟性好,还说心理师这个职业,和学历什么的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主要是看一个人是否具有了解别人的能力,还有人格力量。”
研究生毕业的詹勇不乐意听了,说:“在国外,当心理师必须要博士毕业,还要有漫长的临床实践才能持证上岗,哪像咱们这里,高中以上经过短暂学习,就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师,难怪疗效不好。”
这话隐含的攻击性,让沙茵不安,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咱们今天主要是讨论来访者的事情,不要转移了大方向。中国国情和外国不同,就像原本一穷二白的农村,缺医少药。来了赤脚医生,这就是好事。如果你说这也不正规,那也有毛病,等着咱们的大学培养出心理学博士来当心理医生,实在是遥不可及而且杯水车薪。”
贺顿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愿意咱们都有博士学位,可惜望洋兴叹。没有那么多博士的情况下,是不是也要有助人之心?也许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嘲笑今天的幼稚和初级阶段,可不会嘲笑咱们的努力。同侪是导师的代用品,咱们只有学习讨论,在实践中提高。精神应该发扬,对不对?”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中热乎乎的,感觉到责任与神圣的使命,气氛融洽起来。
詹勇说:“在场的只有我一个男的,感觉有点势单力孤,对这个案例,有几点意见不知当说不当说?”
众位女人还没来得及发言,柏万福说:“我就不算男的了吗?”
詹勇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是有照的咨询师。”
柏万福嘟哝着说:“我也参加了一个培训班,在学习呢。”
詹勇说:“不过就咱们两个男的,也还是少数派啊。”
原来大家没有注意到性别比例,詹勇这样一说,众人环顾四周,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汤小希说:“这和男女比例有什么关系吗?”
詹勇说:“当然有关系了。你们都是女心理师,来访者大芳也是女的,她说的又是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你们就很容易站在大芳的角度上来看问题。”
贺顿说:“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詹勇说:“没了。”
沙茵说:“你这个人,怎么刚说了个开头,就吞回去了?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詹勇说:“确实是没了。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到这样一个趋势。至于在这个案例中究竟怎样体现,我还没有想好。”
柏万福说:“我不是心理师,不知道能不能讲点?”
大家说:“说吧。”
柏万福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咱们也不是妇联,不是给妇女出气的衙门。”
汤小希说:“有什么直说好了。”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几位女心理师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大芳难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难道愿意局面蔓延下去吗?难道非得闹出人命才要帮助她吗?
柏万福举手投降,说:“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让畅所欲言吗?我抛砖引玉。”
讨论进行了很久,砖头砸了一地,玉却久久不曾现身。贺顿说:“大家的意见究竟是怎样呢?大芳马上就要来再次咨询,我跟她说什么?”
沙茵说:“帮助她树立信心,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一个不忠诚的男人身上。”
汤小希说:“干脆,鼓励她离婚。老松这样的男人,地位再高表态再好,也不值得信任。哪怕嫁给一个屠户,也比这样强。”
詹勇说:“如果当事人没提出离婚,我觉得还是不要主动提及这个问题。心理师有一个原则:你永远不要走到当事人的前面,而是要像猎犬一样紧紧跟着他。”
柏万福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是咱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
汤小希说:“不得了,都会说集体无意识这种词了。佩服佩服。不过,我看这不是无意识,是有意识。”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贺顿要给大芳“补钙”,让她坚强起来。如果老松再不老实,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侪讨论结束以后,贺顿很高兴。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
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
与老松的对谈已到结束时间,老松说:“贺顿治疗师,我以后还会来。”
贺顿拭着头上的冷汗说:“很抱歉,在此次治疗的前半时,我几乎没有把你当成来访者,也许有不规范的地方,请原谅。能不能为你作长期的治疗,我们再做决定。”
老松走后,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尽管治疗师应该是中立的,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但治疗师不是泥塑,而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贺顿有自己矢志不渝的价值观和人生理念,且立场分明冰炭不容。
说实话,贺顿害怕老松。寡廉鲜耻的男人,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贺顿甚至想到了古书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某恶少性趣大发,凡家中女宾女客以至仆女“将及淫遍”,和这么一个恶棍对谈下去,贺顿瑟然。
贺顿骨子里不服输。大芳的案例让她寝食难安,这是一座思维的迷宫。在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究竟怎样?为什么在郑重的同侪督导之后采取的治疗策略,却引起了如此惊涛骇浪的杀身之变?人啊人,你究竟有着怎样风云突变匪夷所思的逻辑?
也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松的建议充满了邪恶的诱惑力。
柏万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松时,激烈反对贺顿进一步的治疗。
“不要理他!离他远远的!愈远愈好!一个大恶棍!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丢了胆剜了肠摘了肾割了胃掐了肺尖,最后又切了腕,这种暴徒十恶不赦不可救药!你千万不要被这个流氓纠缠住!”
正在吃饭,婆婆吓得放下碗说:“贺顿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
贺顿病恹恹地横了柏万福一眼:“工作的事,你不要不分场合乱说。闹得妈都担心。”
婆婆说:“你们这个啥所,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闹不清楚。但流氓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万万不能进门的!好歹我是房东,他要来了,我就堵在门口用扫帚把他轰走!”
婆婆一生中,扫帚是最强大的武器。
柏万福说:“妈,要是不说,您认得出谁是流氓吗?”
婆婆不乐意了:“看你说的,以为我真是老眼昏花,连个流氓也认不出来了?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头发锃亮游手好闲的就没错!”
柏万福和贺顿相视一笑,除了头发锃亮这一条以外,老松和其他特征都不靠谱。
再次召开会议,贺顿和大家商量。
端庄的沙茵说:“我的天!这个魔头居然来了,吓死人了。贺顿,赶快收起你的好奇心,这是个变态狂!拒之千里!要不然,后患无穷!”
男心理师詹勇说:“贺顿,你胆子够大的,居然和他周旋许久。小心,他也许会在心理室里奸了你!”
贺顿迟疑道:“有那么毛骨悚然吗?”
担任记录的文果停了手中的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和他面谈,我建议在心理室的沙发角落里,添置一个设备。”
贺顿不解,说:“什么设备?”
文果说:“匕首。”
贺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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