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妖怪。”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我面前走过。唉,失忆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边,说:“未请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语2by裟椤双树(1867…1888)
“凰。”她转过头,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后一缕光线点染成浅浅的棕色,虽然美丽,却像一团快烧到尽头,“我手脚尽废,行动不便,今后多个人陪我说说话,时间更好打发。”
名字真简单,不过怪怪的。
他过来将她推到桌前,一边将饭菜细收喂到她嘴里,一边地我说:“这里并非安详太平之地,你若留下,再遇上什么风险,我是不会管你的。”
风险?房子虽然破点,有垮掉的危险,可就算被破房子埋了,也比被臭道士欺负好啊!这男人必然是不愿接纳一只白吃白住的米虫,随便找个借口吓唬我!
“随遇而安,不劳费心。”我去给自己拿来碗筷,主动加入晚饭行动。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厨艺真不错,这肉丸子的味道十分鲜美,跟那个人做的一样好吃啊!
咦?那个人……哪个人?从前有谁也给我做过肉丸子?脑子呆滞片刻,灰雾中有个人影在摇晃。头突然微微胀痛起来。
“不要努力去回想什么,会很疼。”凰看着我。
我同意,换了个话题,问他“你呢,名字?总不能叫你菜刀大哥或者丸子大哥吧!”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他细细替凰擦去嘴角的菜汁。
虽然我嘴里骂了声鬼才信!但我的心却十分诚实地跟我讲,这家伙没说谎。
失忆并不影响我的直觉。
“切!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吗!”我撇撇嘴。
他不答话,凰却笑了:“我这般光景,与死人又有何异。”我心下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应她。我应该是个简单又诚实的妖怪,编不出那些虚弱的安慰人的话。
当活生生的灵魂被禁锢在不能移动的躯壳里时,绝望便会慢慢滋长。曾经,我也像她这般,孤独地立在山巅,每天都是重复,希望与绝望并存。
等等,我好像又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那座山……它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恨,就差一步,我还是不能想起来。他把床让给了我,自己拎着一张破席,睡到了狭窄的院子里。
一只失眠的猫蹲在墙头,墙外,隐隐有动荡的灯火与靡靡的歌乐。
流落长欢县的第一个夜晚,平静又缭乱。
我躺在那张臭臭的床上,偷偷张开眼。如银的月光偷跑进屋,凰坐在她的轮椅上,仍然面朝窗外,不知她有没有睡着。他说,凰每晚都这样“睡”,她拒绝躺下来,说那样会让她失去唯一的风景。
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乐趣,只在一扇窗户里,未免心酸。我闭上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并不觉得恐惧,也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一股毫无根据的安全感埋在心里,支撑着我全部的自信。奇怪的感觉。
4
乾清宫内,只有一盏烛火。
朱棣坐在离龙塌很远的地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张信笺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来时,这张信笺被叠成了纸鹤的模样,放在自己枕边。信笺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一个村落,一口古井,还有一条龙。“中元之夜,不见不散。玉岸青青,彩龙悠悠。”这是信笺上唯一的留言。
这件事,他未对任何说起。
二更已过,他走出乾清宫,信步而行,要做的事这么多,时间又如此少。可恨乱臣贼子,至今余孽不消,“弑侄篡位天理不容”这样的话,他已听得太多,听到烦躁,听到愤怒。无论他交出怎样优秀的政绩,这些声音也像怨鬼一样缠绕在他四周。
要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只有砍掉他们的头。
黄子澄,陈迪,方孝孺,景清……他记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那些人临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闪耀,他脚下的江山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瑰丽,可惜他从未有时间细细欣赏。在他眼中,世界的颜色无非三种,严峻而乏味的黑与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红。
一旦走到最高的位置,便很难再走下来。
他穿行在高耸的宫殿之间,一直走到奉先殿。
这里供奉的,不止朱家祖先,还有三把得来不易的刀。
奉先殿后的密室中,他面无表情地立于袅袅薄烟之中,那光可鉴人的玉石台上,三把锋芒四射的夏桀神刀,比肩而立。
龙牙,虎翼,犬神,传以天地间之神物锻造而成,最初被夏桀觅得,用为佩刀,传此刀“入暴君手则毁之,入明君手则护之”,天赋异禀,自生灵性。夏桀死后,三刀被供奉于太庙之中,后太庙被毁,此神物消失于世间。千年来,觅其下落者无数,皆无果。有说北宋时期,此物曾于开封出现,但仅是传闻。
许多皇帝都找过这三把刀,他们每一个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明君,若能将三刀收归手中,必然如有神助,国运晶隆。也有一些宣称寻到了夏桀太庙遗址得到神刀,还似模似样地将“神刀”供于内廷,但真假便只有天才知了。总之,夏桀神刀作为一个亦真亦假的传说,被千年时光冲刷得隐隐约约,北宋之后,也少有人提起了。
但,他很清楚,这三件神器并非是传说。因为,老国师刘伯温用这夏桀神刀斩断了一条正在蓬勃而生的异姓龙脉,稳固了大明王朝之国运。
那年他只得十三岁。盛夏时节,读厌兵不垢他躲在最僻静人最少的武英殿看闲书,当他发觉父亲进来时,想避开已来不及,幸而学了一身不坏的功夫,三两下便爬上了房梁。
父亲没有带任何侍卫,随他进来的,保有那早已告老还乡的刘伯温。他听到了全部的谈话内容。
原来,刘件温辞官是假,远赴山海关外斩龙脉是真。听他所言,山海关外有龙山凤峰,龙已出头,凤正展翼,若不断其脉络,不出三年,朱家江山必为外姓所灭,改朝换代。而天下能断龙脉之利器,唯有夏桀刀,他机缘巧合得了这神物,断了龙脉。父皇大喜之下,亦要他交出这神物,好好供奉,庇佑大明千秋万世。但他却说,此物实非凡品,不宜见诸人间,故已将神刀送归夏桀太庙。任父皇如何询问,对太庙遗址,他都三缄其口。
不得不说,大明王朝诸多名臣之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这姓刘的老头。
犹记得当年他从武英殿的大梁上下来时,还未出门,那刘伯温竟出人意料地折返了回来,笑着问他:“燕王殿下,可是有话要问老臣?”
“有!”他当然有一堆问题要问,这刘伯温真不负神机妙算之名,竟知道他躲在梁上。
“这夏桀刀与太庙址,殿下都不必问了。”他捋着胡须道:“倒有一事,可告知殿下,附耳上来!”
他把耳朵凑过去。
“为何与我讲这些?”他有些诧异,且不明就里,“这难道不该是只有国师与父皇才能知道的事么?”
“江山万里,能者居之。所谓龙脉,依人而生。此断彼起,生生不息。身平心阔,永乐无忧。殿下,这几句话是老臣赠你的。记得或不记得,也不打紧。”老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离开了皇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第二年,六十五岁的刘伯温死了,说是身染怪症,无药可医。一代奇才,开国名臣,安安静静地死在了老家。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为何刘伯温要将那件事告诉自己,这未卜先知的老家伙,早已料到自己会黄袍加身,“永乐无忧”,连年号都给了他。
大明龙脉,长欢之下,古井为门,龙游天河——这附耳之言,则是大明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他一直认为,这个弱点将受到最好的保护,因为只有他跟父皇知道。可他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父皇并没有将皇位交给儿子,而是给了他的孙儿。
父皇临终时在新皇耳边说的话,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知道。
于是,被他赶下皇位,烧了宫殿逃去无踪的侄子,如今成了他阳大的心病。他派无数手下去寻他。无果。他坐卧不安,连梦里都是侄子愤怒到扭曲的脸,他朝他吼叫,要用刀断掉大明龙脉,就像当年刘伯温断了别人的龙脉一样!
朱棣,这皇位你是坐不稳的!每次惊醒时,耳边都响着同一句话。刘伯温说过,龙脉只有夏桀刀能断,保要将这神物归为己有,那么一切都安稳了。
他将手伸出去,离那玉台上的刀锋还有半尺之遥,已然有股炙寒相交的奇特气流,排斥着他的手掌。
没了刘伯温,幸而还有个廖均卿,这新国师比老国师的脾气好多了,本事也没有差多少,他不但知道夏桀刀的传说,还有辨出真伪的能力。
“火见为水,水腾为龙。”他亲眼见到,熊熊烈火中,以三刀往火中劈下,烈火顿时化成清水,跃于空中,化为无色之小龙,飞天而去。
天下,唯有夏桀刀有这般的本领。
为了寻它,廖均卿着人走遍五湖四海,费尽力心才确定了夏桀太庙的位置,晋中鬼齿崖附近。
据说那是个十分危险而诡异的地方,派去的人个个胆战心惊,但,只有她毫无惧色,义无反顾。事实上,在之前每一次疲累又凶险的寻找中,她永远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臣必不辱命”。
对了,她……啊,上一任的凰将军。这都三年了吧,都快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只记得是个厉害的女子,一把极好用的利刀。
若身边多一些这样的“刀”,他何愁江山不稳。
不觉间,天已微明。
他将袖中信笺烧为灰烬,走出了密室。
5
这村里真没什么好风景,低矮的茅草屋,辛劳的村夫村妇,满身泥巴的幼童,还有几块瘦田,村外一条白浪翻滚的大河,到处是牛粪的味道,有什么好的。
他却很兴趣。他拿着钓竿去河边,将鱼钩远远甩进水中后,便不再管它,拿斗笠遮住脸,躺在大青石上打起盹儿来。不远处的河岸边,停着一叶小舟,随着水流微微晃动。傍晚的风从河上吹过,岸上的柳枝便像美人的长头发一样飘动起来。
我站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打量那个可能已经睡着的男人。
菜刀,我现在这样叫他,他也并不介意。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不但能料理大葱与猪肉,还能了无痕迹地从我腹中剖出符咒,他知道我是妖怪但毫不惊诧,他有一个四肢尽废的怪姐姐,让他每天清晨出午后归,三餐起居照顾妥当。
不得不说,他做的饭菜很美味,切出的肉片又匀又薄,能透过光来,完美之至,就好像——他斩人头颅时那般干净利落。
午间那场热得要起火的阳光,现在还照在我的脑子里。刑场的石台上,两个人,一个站,一个跪。
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烧起来一般,刺眼的光线在手中的钢刀上跳着危险的舞蹈。他微仰着头,石像般凝固在那里,囚犯的囚衣还很洁白,像条翻了肚子的鱼,无能为力地漂在水面。
斩!县太爷的令牌落了地,激起小小的灰尘。
他俯下身子,似在犯人耳畔耳语一句,然后——
手起,刀落。台下一片惊呼,还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晕倒。
高高溅起的鲜血跟他的红及一起溶在了正午的光线里,他看到有熊熊的火焰在他身体的进而面与外面齐齐燃烧,连那灰白的刑台都变得通红起来。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望着从刑台上走下来的他。
即便我们之间还隔了很远的距离,那么多活生生的脑袋夹在中间晃来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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