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责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将我体内的妖魔逼打出。”
她还记得,以往,她在白日里,喜爱与府中的下人们待在一块,习做家事女红,但在夜里,她就开始习起宫律舞蹈,但无论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後,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後,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语似有魔力,不断召唤著他一句句聆听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进她孤独的世界。但在这片世界里,他只看见绝望的黑暗,只听见苦无出路的叫喊,让总是冷眼旁观世人苦痛,头一次走入他人内心的他,不知该如何抵挡这份他没经历过的伤痛来袭。
“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於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伯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於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著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著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著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後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拥著晚照,晴空细细品味著这种揪紧心房的感觉,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块吸了水的布巾,将晚照所有积藏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里,从不曾有过的伤心与痛苦汇聚成海洋,将他淹没在其中。这份陌生的感觉,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时他也曾体悟过,可他不是雷颐与弯月,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因此他只能为他们痛悔惋惜,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回,怀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伤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来了,他不断想像著当年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里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样,他甚至可以看见当年的她落泪的情景,或是痛哭失声跪地求饶却无处可逃的景况,在风儿吹动叶片的响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当年她呐喊哭救的声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响。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细细的抽泣声,在他的怀中没有间断,听著她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他有点鼻酸,他收紧两臂将她再拥紧了些,感觉她那颗受伤累累的心贴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动间,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实的温暖在他的掌心中扩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间,他有些张皇,也有想逃开的念头,但想为她分担一些的感觉,却似藤蔓般地缠住他,在这份难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弃抵抗,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时位在晴空宅中的禅堂里,地上那七盏仍旧灿灿燃烧的灯火,其中一盏名为哀的灯,灯焰因风闪了闪,不久,嘶声熄灭。
被晴空拉著一路向东走,晚照从没开口过问他要往何处去,还有他们究竟得走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棵骚扰他的梧桐树。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样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记忆在走,每每路经一个地方,他就像是记起了什么般,可在他脸上,她却常见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几日下来,经过了数个大城镇後,他们来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小镇,就在他们一进城里,原本热闹非凡的小镇,顿时像是时间中止了般,无人语无人动,市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们。”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闷著声。
“他们的样子都很怪。”她边走边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都在忙著打包收摊,好像准备要逃难。”奇怪,这座小镇的市集方才不是还热闹得很吗?怎么在他们一出现後,每个人都似见了恶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还是单调地应著。
“你为什么都不开口说话?”晚照侧首瞥他一眼,终於受不了这个自进城後,就开始一声不吭只会敷衍似应著她的男人。
晴空抚著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很麻烦。”
“怎么麻烦?”她一脸大惑不解。
“就像那样。”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当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众之时,随即受惊地挽紧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张大嘴,“他们……他们干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说,有些甚至还趴在地上发抖。
“天性,也可说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释,顺道再向她说清楚她没发现的实情,“我忘了说,这城里没一个是人。”早知道他就不进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脸,“那他们……是什么?”不是人?可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人啊。
“妖与魔。”晴空备感无奈,“他们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响,因此见到我,他们不是赶紧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这等状况,他便开始怀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响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我就不受影响?”
“因我刻意放过你。”他不想对她解释太多,转身朝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众生扬手,“都起来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来收你们的。”
“你、确、定?”在场众生异口同声地齐问,就怕他出尔反尔。
他懒懒扬眉,“若要我收你们,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过一劫的众生,忙不迭地对他挥著手。
头一回见晴空露一手的晚照,当下合握著两手,以充满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轻敲她的额际,“别告诉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爱寻他开心就算了,她连白天也拿他开玩笑。
“说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诚心诚意地对他双手合十。
“别闹了,趁他们未走前,我去买些存粮,你去买几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银给她後,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咛,“别跑太远,有事就喊我一声。”
“嗯。”
深怕那些妖魔会趁他不注意时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买完他们路上要吃的乾粮後,在市集里找她找不过一会,就见待在一个摊前挑选衣裳的晚照,正低著头在选择花色,而卖衣的小贩,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