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兼他二者,一为四凶恶兽,一为龙族太子,身份之悬殊,本就难以相容。忽是想起蓬莱土地所言,小鱼龙生鲛相,天命异数,如果因他之执念纠缠,日後只怕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
没想到那老头儿居然在那会儿就已经看破他的心思。
如此,是不是就该放手?
他摸了摸下巴扎手的胡渣,屋檐下的阴影,平凡的黑色双目骤见青蓝瞳带,兽性妖异,一闪而隐。
饕餮有吞天食日之贪。
想要得到的,无论如何,就算撑死了也要吃下去的贪欲。
他可以等待。
因他不愿意伤害这条爱在他掌中游玩的小鱼,即使他随手一捏,就能令其就范。
他愿意保护。
尽其所能撑开一片容得小鱼飞翔遨游的天际,就算要吞灭天地,亦见在所不惜。
但这条小鱼,必须由始至终,从头到脚,就连一小片鱼鳞都完全属於他。
此时敖翦正好把渔网都晾晒好了,忍不住回头来瞧。
光芒落在清隽的侧颊,稍稍歪侧的头有著不解的困惑,光影的分隔让纤长的身躯更为颀长。
小鱼就站在那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阿剪!你在家吗?”
篱笆外传来女子的呼唤声,丹饕认得这声音是昨日来过的那名叫“阿芳”的女子。
敖翦应了一声:“在呢!”
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手里挎了个篮子盈盈入了院落,她的容貌虽算不得上佳,但在这种穷凶僻壤、全是粗婆子的渔村,可也算得上是村里的美人。本来嫁了丈夫生了娃也算过得不错,谁想丈夫命短,村里的人迷信漂亮女人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必定克夫,自然也不与她来往。
妇道人家没能耐出海,只能做些浆补细活。见敖翦这个外来的青年对她不但不曾鄙夷,还对她颇为照顾,便不由得有了旁的心思。
“芳姨,你好!”
阿芳脸色一白,这称呼让她甚是尴尬,敖翦看上去也不过时二十出头,自己也就比他大一些,沧桑了一些,可还不至於叫姨吧?
却不知敖翦乃是鲛人,鲛人族里的女子面相柔美,其母过世时看上去也不过是花信年华,而在敖翦看来,已婚女子就该是称姨,这样比较礼貌。
阿芳忽然注意到敖翦脸上的鱼鳞不见了,不由得惊讶不已:“咦?!你的脸怎麽……”
敖翦连忙解释:“前些天有位郎中给开了副偏方,吃了几日便见大好。”
“啊呀!真是神医啊!你运气可真不错!”村野妇人没什麽见识,自然难以分辨真伪,。阿芳如今瞧见敖翦容貌,不但年轻英俊,更有几分不解人事的单纯腼腆,心里更是欢喜,想著自己可算是瞧对人了。
敖翦见她不说话光盯著自己瞧,担心自己的法术变化不精,给瞧出什麽破绽,於是便问:“芳姨找我有事吗?”
“没什麽,我看家里有些碎布头没用,就拿来给你做了双鞋……”边说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黑色布鞋,虽说是碎布头,但鞋面却不见缝补的痕迹。
“不用了,谢谢芳嫂。”敖翦连忙摆手,就算变成了人形,他也始终不习惯往脚上套鞋子,鲛人脚趾间有蹼,套住挺难受的,所以他到岸上这半年都没穿过鞋子,反正打渔湿脚,不穿鞋子也不算什麽突兀的大事。
“是嫌我的手艺不好?……”女子一副泫然欲泣,抬手擦著还不存在眼泪的眼角,“我也知道寡妇晦气,你不要我的鞋子……也是情有可原……”
敖翦无奈,想了想,只好说道:“要不这样吧?你能把鞋子改大一点吗?”
阿芳愣了:“你都还没试过,怎麽知道不合穿?”
“不是我穿,是给我哥。”
“啊?”阿芳这才注意到一直无声的坐在大门口的那个男人,强壮魁梧的身形就像座铁塔一般,把她吓了一跳,“他……他就是你哥?”
渔村人本不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把敖翦家病大哥醒来的消息传了开去。阿芳也略有耳闻,本来以为敖翦家里养著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大哥应该是骨瘦如柴,病态虚弱,可没想今日一见,不但高大强壮、甚至比起那瘦削的弟弟更英伟阳刚,沈炼稳重。皮肤黝黑与常年日晒雨淋的渔民无异,但气势却精悍无匹,男人并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可就是有种让人不敢仰视的威武,而且阿芳觉著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被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注视,心里不由得突突猛跳,更红透了脸颊,於是连忙把鞋子塞到敖翦手里:“没、没关系……这鞋你先收下,回头我再给你送双大的过来……”
“芳姨!等等!不必费心了!”敖翦追都追不及,瞧著她有些慌张而凌乱的背影,抓了抓头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也不能白要别人的鞋子,等下回她再过来的时候把鞋子的钱一并算给她就是了。
忽然手里一轻,不知什麽时候走到他身边的丹饕居然两指一钳就把鞋子给拎了去。然後眼前一黑,脚下竟陷落如虚,整个便被丹饕带入地下!
黑暗之中,密闭的地底被穿地之术所开,虽伸手不见五指,但耳边却闻前面有地兽咆哮开路,而自己身下又是一片柔软温热,想必那大妖怪已变出原形。
虽然不知道大妖怪要带他去往何处,可他没有一点怀疑或者担心,连问都不问。
“!!──”的风擦耳而过,敖翦不知道方向,只觉得是一路向下,如同跑的是斜坡一般,也不知到底跑了多久,入了多深的地底,忽然觉得黑暗中有一片空明之感,似乎已离开了地底回廊。
身下的巨兽仰头一啸,回音於黑暗中此起彼伏,悠长清晰经久不绝,忽然一点亮光自黑暗中弹起,距其一丈开外随即再弹出另一点亮光,看清楚了原来正是阳燧火芒,接下来便像烽火般极为接连有序地亮了开去,黑暗的地底顷刻彻底照亮,犹如白昼。
敖翦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地闭了闭,但很快便看清了这个地方。
镶嵌著一块块阳燧的墙壁虽然只是以磨砖对缝砌成,但表面极为光滑齐整,以圆滑的弧度绕作穹苍之圆,墙面并无华丽的装裱雕花,看上去相当朴素。而圆穹为顶,下面却见地砖以方块之形布列地面,整齐或一,铺陈开来。
天见圆,日月星辰於其上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地见方,世间万物於其上静而不动,生生不息。
此处虽外表平凡,却蕴含了天地始道。
里头没有居室之分,纯粹就是一个硕大的穹室,然而却足够让人目瞪口呆。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宏伟壮观,而是在偌大近千丈开阔的地腹之中,触目所见均是金银满目!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普通砖路,两旁堆放了一箱箱满得连箱口都撑开的金砖银锭。足有澡盆大的玛瑙聚宝盆一个连一个,若探手捞去,便可捧出金沙之水,珊瑚枝珍珠鱼犹在其中。远处起伏的是金裸子的山、银锭子的丘,山下密种成林的是挂满了金银珠宝一棵棵货真价实的摇钱树,树上玉叶琼花、金枝银果。林间走兽尽为美玉所雕,有见是蓝花冰翡翠为青羊,水胆玛瑙为玉兔,冰裂芙蓉为花鹿。飞禽更见巧夺天工,均见是目镶华钻,身嵌美玉,金翎展开便连绒羽亦见丝丝为黄金拉丝而成,随便一只拿到人间,都是无价之宝。
其余之种种,实难再一一细数。
道旁一左一右两排十二尊纯金饕餮兽雕,双目以血宝石点睛,每头足有殿前辟邪守护狮兽那般巨大,阳燧光芒耀於其表,浑身闪烁,纹雕精美,栩栩如生,好像随时会离开爪下金座扑出来撕咬未经允许私自闯入地宫者。
古时之人曰饕餮,道其贪如狼恶,好自积财。
如今看这地宫所藏,确实不假。
“此处乃吾之地宫。”
丹饕稍微伏身,让敖翦从背上下来,抖动身躯变出人形。
然後牵了敖翦的手将他带到宝箱丛中,打开了其中一个大箱子。这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却是一双双的鞋子,这些鞋子也不知是何种动物的皮革制成,看上去无比柔韧结实,鞋面精心镶嵌了不少珠宝玉石,每双都价值不菲。
他从里面捡出一双素履,白而无文彩,非妖兽顽韧之革,亦非无缝云丝之绸,又拍了拍一个宝箱的箱面示意敖翦坐下。
敖翦乖乖地坐了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妖怪的动作。
魁梧的男人在他的注视下蹲下身来,一手扶了他的小腿托起,把薄履轻柔地套入光裸的脚上,说也奇怪,并没有丈量过大小的鞋子和敖翦的脚极为贴合,严丝合缝,不但指头非常轻松,而且柔软的内衬完全不会磨疼指头间的脚蹼,轻盈如同无物於足上。
大手捏了捏鞋子里的脚以确定是不是合适,虽然脚蹼已经变没了,可依然敏感,被大妖怪这样用力捏了几下,敖翦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丹饕於是又拿了另一只鞋给他套好,很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
“以天喻君,以泽喻民,故名天泽履。”
敖翦愣了:“送……送给我的?”
第三十五章 鸿鹄心,志存高远无不可
白色的素履很轻,就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但是看起来却比革履要更为结实,踩著地的时候甚至就像光著脚的自在。
虽然已经穿上了脚,但敖翦还是不能肯定地看向丹饕:“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敖翦穿著鞋子偏露出了怯懦与犹豫,活过万年的凶兽又怎会看不明白?
龙宫或许藏了许多宝贝,可礼物对於一个不受宠的龙太子来说却是奢侈的。蚌女龟丞也是些见风转舵的,谁会有那般闲情去讨好无权无势的鲛人太子?而他的父兄也不会想起从他们多得数不清的宝贝里面挑选一二送去给那个躲在小木屋里织绡纱,几乎完全被遗忘了的小鲛人。
得到一份礼物,即使不过是一双鞋子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他也会露出像这般想要得到,又担心到头来那根本不是属於自己,害怕失望而犹豫难定的神情。
大手压上了敖翦的脑袋,丹饕肯定地点头。
“谢、谢谢你!!”敖翦笑了道谢,跳下地去跺脚踏地,事实上他还是不怎麽习惯穿鞋子,但现在他却已经完全不想脱掉了。
看著在黄金堆里只为一双朴素的鞋子开心得坐都不愿坐的小鱼,丹饕心里一阵柔软,长臂一伸,把还在跺脚的敖翦捞了过来,让他坐在膝上,从身边聚宝盆里抓出一串颗颗饱满圆润且每一颗都一样大小的金珍珠给敖翦挂脖子上,打量了下不满意,又拿起一串白的,这串稍微小点,但颗颗晶莹光泽丰润,挂上去,可还是不满意……
於是等他停手的时候,敖翦几乎被金银珠宝给埋掉了似的浑身珠光宝气。
丹饕这才满意地咧嘴一笑,嘴角的纹路极深:“不想昔日无用之物,今当大用。”
无用之物……
许在这头大妖怪眼中,吃不得的东西,就是无用之物吧?
黄金的地宫无声述说著敖翦所不知道的丹饕的过去,敖翦有些犹豫,又有些下定决心地开口问:“大妖怪……你以前很厉害吧?”
瞧著他想知道自己的事情,却又不大敢开口,丹饕微是一笑,也不隐瞒:“昔四凶作恶,欲吞中原沃土,吾族饕餮乃之其一。吾为族主,曾力战舜王八元八恺,惟败,身囚锁妖塔,族人驱至三危,不得与归。”
族主?
就是一族之王了?!
没想到大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