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个勇气推开房门,直到里面传来低低一声咳嗽。
我抖着手推开房门;正靠着床头闭目养神的季幽听见声音;缓缓睁开了眼。
四年了,他睡了四年了。第一年我每天都同自己说,他一定会醒来的;可他没有;第二年;我对着念念说她爹爹一定会醒来的;他还是没有;第三年我已经不敢对念念保证他会醒来了,可还是在说服自己去相信他终会醒来;然而他依然没有;第四年;莫说念念,连我都已经觉得我是在自己骗自己,不再奢望的时候,他竟醒来了,以至于如今站在门前,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么倚着门框,与他两两对望着,直到嘴里尝到了咸涩的泪水,直到他勾起嘴角向我伸出手来,我才确认这竟不是做梦,他竟是真的醒了!
我轻轻扑进他怀里,将脑袋埋在他怀中。却觉得心里依旧堵着难受,他醒了,这是多大的喜事啊,可为什么我却仍旧抑制不住的难过?我不想细究,我只是想哭,也许是我的心太累了,也许是我孤独太久了,也许是……我也不知道……
他温柔的顺着我脑后的头发,一直到我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才轻拍着我的背,用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抬手替我抹着眼泪,深深的看着我。
“你走开,我讨厌你!”门口念念正挣扎着从薄亦光身上跳下来,扑向季幽:“爹爹!你总算醒了!父王欺负娘,他明明说喜欢娘却要娶其他女人!爹爹,你一定要替娘报仇!”说着还不忘记回头冲站在门边,神色惨然的薄亦光挥舞下小拳头。
我的心突然好像被谁捏了一下,有些酸酸的疼,转过头去茫然的看着薄亦光。不,不会的,我不是为了他才哭得那么么伤心的。
我回头去看季幽。但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念念,又转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我。
我冲他点了点头,他眼圈一红,伸出双臂一把将念念和我搂在怀里,紧紧抱住,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呜咽声哭泣起来。念念这时才抽着鼻子哭起来:“爹爹,你总算醒了。娘跟念念已经等了四年了,念念还当你不想看见念念,呜呜呜呜……”
一下三个人又哭作一团。
等我重新擦干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薄亦光不知何时早已走了……
后来我听芳若说,那晚他回到汉昭殿喝了个酩酊大醉。
季幽四年没有开口说话,一直过了五六天,才能发出声音,虽然有些嘶哑,讲话却已经没有问题。
躺了四年,他的腿短时间内跟本不可能行走,几天后薄亦光让人送来一张轮椅,异常机巧,只要转动椅子前一根杆子上的轮子,便能自己前行后退,看那样子,应该是出自刘齐的手笔。
几天以后,薄亦光来探季幽,见到我时,眼睛里满是血丝,人憔悴了不少,沉痛的将我望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但他终还是没有,只是进了暖阁去找季幽。
我鬼使神差的转到暖阁后窗边的花架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暖阁里沉默了很久,才听见薄亦光听不出悲喜的声音道:“醒了。”
“嗯,醒了。”季幽轻轻的道,顿了一顿后又说:“谢谢你。”
薄亦光没有接话。
“谢谢你替我过血,她都同我说了。还有,谢谢你照顾她们。”
“当年如果换成是你,你也会的……”他深吸口气,低低道:“其实,这两年我以为你不会醒了。我等了这么多年,还以为能有一点机会,哪知,你还是醒了……”
季幽竟然低低轻笑了一声:“你在怪我醒的不是时候?”说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她一直不停唤我,我想我也不会醒了。我就好象在一个梦里,有时候我能听见有人唤我,同我说,子山,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孩子么……”
“薄亦光,”季幽的声音有一点悠远,“其实当年我真的想过退出的。我知道,她那时心底对我有一份愧疚,总觉得我们之间错过了,都是因为她自己的错,而且她也不忍心再伤你一次,才会想独自回山。那时候我曾经想,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能再同她过那么几天开心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跟自己说,就那样放她走吧,等我死后她渐渐淡了,你们若能在一起,亦未尝不是圆满。可当我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如果我真的放手,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开心的。我做不到,我宁可死在她怀里也不愿那样无声无息的被她淡忘。所以我那时候甚至想,如果我立时死了也好,起码,她会记得我一辈子,即便最后同你在一起了,可我始终会在她心里一辈子。我真的没想到到最后却是你救了我。”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幽幽道:“薄亦光,你真傻,本来你有机会的……可现在,我不但活了下来,我还醒了。要知道,我不会再那么容易放手了,老天可怜我让我再次醒来,只要能多陪她一天,哪怕要我不吃饭只吃药,我也甘愿。这次,我不会那么轻易放手的,换你放手吧。”
“我也不会放手,除非我死……”薄亦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但这次,你醒得倒挺是时候。”
“傻瓜,这是什么话。你同我比命长,我自然比不过你,可你难道不要替你们老薄家传宗接代,难道你陈国到你这代就没了?”
“季幽,”薄亦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很正经的说,“也许陈卫很快就会开战。季辞要这天下的心从未变过,我知道,凉楚一灭,兔死狗烹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伐齐灭燕,就是想陈国能强大些,能制得了卫国,保她平安。如今诸侯尽灭,凉楚入了卫,齐赵燕归了陈,只剩下一个北晋尚在苟延残喘。前几天,季辞已经暗中派人去找北晋朱柄,若朱柄愿意称臣,我想很快他就会对陈宣战。可北晋王朱柄对季辞当年杀了东凉萧际满门心存芥蒂,所以想将女儿嫁给我,换个闲散诸侯。几天前我还一直在愁这个事情,我既不想娶别的女人,可也怕输了这场仗护不了她。如今你醒了,便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除了她我不会娶任何女人。所以我前面说的并不是笑话,这一仗,我很可能会输,老薄家有没有后也就不重要了,这次陈国,或许真的会亡在我手里。”
我闻言惊得不知所以!
季幽也是好一阵子都没说话,半晌道:“你这又是何苦。”
“季幽,如果真的陈卫打起来,你带着她和念念回不周山吧,我会派人暗中守在山下。季辞要打,也只会先打来建钊,若建钊失守,陈也就亡了,战火断然波及不到不周山的。齐已经亡了,你是不是高义君对季辞来说也已经没了意义,想来他也不会硬要拆散你们。还有,我想求你个事。如果真有那天,你能不能求季辞容我埋在不周山,活着我不能守着她,死了,我想可以同她埋得近些,哪怕只是近一些。”说完,我听见他起身的声音。
“薄亦光,”季幽叹了口气,“你这个傻瓜……”
我呆呆的抱着膝盖重复着那句话:薄亦光,你这个傻瓜!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我终于还是决定去找他。要我看着他亡国,我做不到;要我看着他死,我更做不到。比起这些,我宁愿他娶那个什么肖婉。
我微微一愣,原来我一直都不愿意他娶肖婉,原来我是真的介意。可此时此刻,我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比他的命更重要。
在他寝宫看见他的时候,他似乎喝了好多酒,撑着头看了我很久才看清是我。
他有些不耐烦的对我挥了挥手:“你怎么来了?”
我替他倒了一杯温水:“你怎么醉成这样?”
他皱着眉头推开我的手,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季幽已经醒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我一愣,他这是在赶我?“陈卫要开战了么?”难道竟是这么快?“肖婉公主呢?”我蹲在他腿前,靠着他的膝盖,抬头看着他低垂着的脸,每说一句话都剜心的疼:“薄亦光,你娶她吧。你娶了她,北晋向你称臣,你会有胜算得多。”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讶,可立即又沉静得如一潭死水一般:“你要我娶她?季幽同你说了?”
我不置可否。他苦笑一声,充满血丝的眼睛无声的流出泪来:“原来你真的不在乎我。如果今天换成是季幽坐在这里,你会不会为了赢一场战争,求他娶另外一个女人?”他咄咄逼人的更近一步,“还是因为你给不了我,所以不想太愧疚,就想将我推给别人?”
我眼神一暗,心里好痛。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愧疚,更不是不在乎他,如果有第二条路,我绝不会求他娶其他女人,可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说我……爱他!?我愣住了,竟然直到此刻才看清自己的心!是的,我爱他,已经远远不止是当年的喜欢!我爱他,就像爱季幽一样爱他!真是可笑,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同时爱两个男人,可是我真的爱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我才要他活,我只是要他活!可此时此刻,我又怎么能开口说一个爱字,这个爱字会让他用命来偿!
他闭了闭眼,任泪滴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滴到地上,印成一个个水印:“你们走吧,明天我让吴畏送你们。肖婉我昨天已经送走了。我薄亦光一辈子都在为了活下去同别人妥协,这一次,我不想再妥协了。”说完站起来推开我,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哭得撕心裂肺,却毫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我顶锅盖吧,这是大纲,谁劈我都没用。
零六七
我们离开陈宫的那天,天气出奇的晴朗;同我纠结的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念念以为是带她出游;一蹦一跳的上了车;等到大队人马启程都没看见薄亦光,偷偷拽我的袖子:“娘;父王不去么?他不会真生念念的气了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她说;她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她父王了。季幽见状,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登车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陈宫;整个宫殿寂静无声。
“走吧;”季幽低低的说;“别让他担心。”
是的,别让他担心;他昨夜也这样同我说,他说:“陈卫之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留在这里,于他无益。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他抱着必死的心,才能赢得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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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零七个月了。
早起我去中山镇买粮,又看见痴呆了的苏慕容站在街边冲着路过的女子喊:“彩衣,快回家吧,外面打仗哪。”
我心里一酸,上前去将他哄回了德善钱庄。德善钱庄现如今已经由他的远房侄子苏晴管着,幸亏他那侄子也算个厚道人,待他也还算孝顺,只是苏慕容总会趁人不注意,跑上街来等苏彩衣。自从我回到不周山,得知他思女成痴后,便时常给他开些药,只是他这病症已经那么多年了,吃药也只能控制着不让病情再恶化下去而已。
回到山上,念念已经伺候着季幽喝了药。这一年多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回到山上的头八个月,他的气色尚可,我搭着那脉,倒也并不很虚,可是八个月之后,先头的虚症便爆发出来。师父一年多前已经回了不周山,又带回来几棵上百年的灵芝,这才将他的症状暂且压着,可这几月,即便用再好的药,都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煮好了饭我端去季幽房里,他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念念趴在